动作不传与文脉庚续

窥史说唐 二十三

　　中国祭天祭祖典仪虽经历代变化，但明代礼仪下乡自上而下推行后，尤其是陕西关中西部周原召公旧治农村乡野，惯行代传的礼仪动作程式的古典性特征，是突出且明显的。

　　这种被官方礼部规范化示范推行，並因乡绅遵孔守旧执行引发乡民依样模仿成习，这一现象是既有书载也有口传而可考可证的。

　　在敬祖畏祖克守旧俗的乡村，乡民的后代不敢乱改乱废自太爷至父親代代传信的信仰和禁忌。祭典中的礼仪基夲动作形态一整套的讲究，便自然地一代代遵行传习下来。旧制旧习旧礼乡民不敢改变，也没人想着去改变。也就一直传承到了上世纪的六十年代。

　　一九六八年我在武功扶风乾县三交界的临平插队三年。这远离县城几十里路且翻沟要几个小时，一个村也没有几辆自行车。人们步行通婚购物多在十里内的镇上，没人吃鸡吃魚都是家里自织土布缝衣，旧俗特别固执。此后二十多年间又因此地有親戚需时常回此地参加婚丧祭祖的仪式。我一个城里读了十多年书的青年人，目瞪口呆，被乡野这些不曾读过书的乡民行礼的繁琐、复杂、庄重、异样所震惊了。竞然是这么诚惶诚恐战粟示敬，竞然有这么多样式的常拱中拱大拱拜的动作？

　　一次又一次在参加此类活动时，我也模习学会了这些动作，记忆了动作互动的配合。

　　后几十年间因我在社科院研究礼仪，又去过多地参与观察各类仿古的有古有新混杂的大中小型的各种礼典活动。也专程去偏远少数民族古风犹存的地方，如湘苗山区，親见多类祭典仪式。

　　在多地多次观察对比后，才意识到五十多年前周原乡村曾见过的礼仪，才是具有传统的可以说是官方祭祀糸统通用的特质。我曾著“岸底丧葬习俗与周礼的比较”一文在《民俗研究》杂志发表，乡民的丧葬有二十四项活动，是和“周礼”中“士丧礼”的仪程相吻一致的。

　　那一整套的动作、互礼、礼乐、礼语、讲究、禁忌等，具有漫长历史传承积殿下来的古礼的意、器、仪、乐、语五项内涵特色。其程式和现在所行的以初献亜献终献为主体的礼典虽无大的区别，但行仪的站位、步态、互动、拜、跪、乃至手势掌心朝上朝下要翻动几次等具体动作，独有一套规矩。

　　如：上香。
　　不是自取一根香，点燃，手举示敬向上后，插进香炉就算完事。
　　而是动站，站位，示敬，转向，拱敬，剪步，示敬，回敬，接香，示敬，回敬，趋退，拱拜，站位，示中拱，站定，大拜，首插中位二插左位三插右位，大拱拜，趋退，站位，再拜，随乐止大拜，行香礼毕。
　　跪拜的动作也不是现今那样简单直接。包括：站位，随乐大拜，行剪步，站定再拜，撩，膝跪，双手合掌按膝，双腿並跪，展袍，正襟，危坐，跪叩，稽首，插掌翻手、隨礼声起，拜，再叩，往复三次，随乐退趋，回位，礼动随乐止而归初站之位。

　　这些动作和相互配合互礼的细节，你不在现场看到，或无人传教给你，你是想不出来自创不出来的。

　　传承传承，无人传教示范给你，动作就不会了，或不是老样而变样变味，失了法统了。

　　至于祭品选七选九，男女是有别的。先奉上案，还是礼仪时上传奉案，礼司的用语如进熟、馔、酹酒等等，也是自有一套惯用语。

　　正是这诸多动作的郑重、重复、细碎，让人感觉古礼的虔诚、恭敬、肃穆、庄重、堂奥。有着历史久远方能形成的厚重，有着只所以被世界称谓礼仪之邦而非瓷器之邦絲绸之邦的特有的仪式感文明感的特质。

　　但是仅仅几十年的时间，到2008年我再去此地参加一次祭礼，这套动作全消失了。吹气塑棚流动祭堂省事又便宜，流行怎么省事省钱就怎么来。原来的旧俗、旧礼、禁忌、规矩的神圣性自律性己荡然不见。旧礼俗中止的如此之快如此彻底，令我又一次目瞪口呆。

　　在视频上你能看到现今好多花样的祭拜动作，如：有的加入武朮的样式伸擘弓步，动若拳路或练刺剑；有的双手合掌下舞转摇摆动，似舞蹈的花式；有的身体旋转扭摆象广埸舞，等等等。具有民间的表演性的取悦人耳目的种种动作，已丧失了那种古传肃然虔敬的气质。

　　传统系列的礼仪的动作失传，传统的礼仪起码是北方儒家文化旧俗中心地带惯行了数代的礼仪动作的中止，实际上标志着礼仪文脉的中止绝灭。

　　没有寺庙香炉钟磬之类，可以依图再建再造。而没有传统动作的传承，没有礼仪文脉的接续，那就是空的没有灵魂的房屋和器具了。

　　文物多因文脉而用，文脉使文化进而达文明层次。文物毁失了不少但还留遗了一些，而文脉会因自已行礼也能传礼的一代人故去而中止绝灭。象我这样曾親眼见过传统礼仪的一代人，已年近八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