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神龙 12
来俊臣:
要不是王府管家说硬话,今日个,真找说词不吃这顿饭。
这哪是赴宴?洛城的多雨月,路面平日埋脚脖的虚尘土,全成了沼泥陷滩。
要是雨水大点也好,马踏泥水能利索点。这雨下下停停,一吏差拉缰绳,两吏差后推马屁股。乌骁马呼哧呼哧喘气,拔出一蹄,另一蹄陷得深,迈不出来。吏差浑身头脸溅满泥浆,嘴里嘟去嘟去催吓着。
马旁各有俩人护扶我,一歪一倾趔趄着。我死死抓紧马绊绳,生怕一下栽泥里,喘,一身汗,心惊肉跳,喘。
东都洛阳和西京长安一毬样,长安城大,人多,尘土泥更甚。个把月不下雨,抓毛贼就费劲。你喊呔,停住、停住,他只要拔腿跑,我个娘舅,黄尘腾起土雾立时弥眼。
转眼间,你咳嗽捂嘴甚也看不见了。还抓人呢,当面捅你一刀都看不见是谁。
阿娘耶!我满脸满身的泥点子,总算浑全着到了。喂?魏王府列戟前拴着十几匹马,列戟矛头上的红旌穗子火苗样惹眼。
怪不得管家叮嘱我立马动身,说魏王急等有事。亏得我赶来了,原以为王爷要问姓乔的案供事,看来是另有机喻嚄。
呃,会不会是甚人,给我使跘子了?不会吧,咱姓来的,没有违过圣意呀?乔知之那案子,也没人再提起哟……不会的,多心喽,多心了,心麻乱,眼皮突突地。
右眼皮跳两天了,总觉冷不防会出点甚事……唉,唉,我这大御史是咋的了?啥阵仗没经过?
定心,沉沉,深吸了口气,扔了马绊绳,抬头昂胸我跨上王府青石台阶。
门里大管家正等我,哎呀来大人、来大人,你可来了!就等你啦,王爷要骂人啦,快快快吧!
进得正堂见王爷,还有几位知政事的相爷陪在酒桌旁。喔,心一惊,今日,是大事了。
我赶紧躬下腰来,双手抱拳陪罪。王爷!列位大人!罚我酒,罚我酒!我自罚三杯,先自罚三杯!
这洛都酒场的规习都是从长安带过来的,宴席迟到者,无论何人,不用酒令官分说,先自罚三杯。
我姓来的辈份小品级低,当自罚三杯以谢诸公等候之罪。众人笑,我连连饮酒,又一一弯腰打躬,向王爷相爷们行拜敬礼。
武承嗣:
来大人,你不是最远的呀,何故迟迟不来?
来俊臣:
王爷,王爷,你府上是铺着白沙路,诸位相爷家门前也是沙堤路。在下的门前,是胶泥鬼缠路,浅处粘泥陷脚,深处潭渊过膝。
唉,能腿脚囫囵着到王府来,已托你王爷的护佑了。要是这天去别的地方,怕这阵子,还在泥淖里找裤子呢……
莫笑,莫笑,王爷……诸位相爷,若有一句虚话,今日个不用别的,把我大缷八块,活烤了吃!
内总管:
一见人到齐,我赶紧出了堂室去料理饮宴。今日这顿饭太不寻常,来大人到后,魏王爷便领几位去了后园花岛上。
俺魏王府的后花园开了鸳鸯池,引洛河的活水进入。说池是为避人舌议,百多亩的一片大湖。池中间叠石堆土的神仙洲,植南北花卉,府内人都叫它花岛。
花岛上有欢喜阁,楠木柱子,沉香木栏杆,白胡椒香墙。连欢喜阁内的地衣,都是西域番豪进上的长毛毯,脚踩上去软弹弹颤。
环廊上的地衣,是花斑竹子用铜丝编出云团花。放在露天地,下雨飘水也不怕。
这欢喜阁三层,一层我还进过。二层三层是王爷御女采春的秘室,四壁层层丝绸帷幛。
黄铜兽脚的大火盆齐腰高,烧着不起烟的白炭。即便外边大雪飘白,屋内人脱衣光祼也无寒气。
花岛和园子用竹片拉起一座索桥,从两边沿桥索爬蔓的紫藤,已将索桥缠裹成洞窟般的绿廊子,里边有人没人,外边是瞅不见的。
人若在桥上走动,竹索上挂的小银铃铛便乱颤响动了。最妙的是桥中间有两丈长是活的,只要阁子里一拉机关,桥面猛下落,人便会跌进水里。
水中还隐着一绳网呢,你会水也跑不了。人落进网子便自行收口,不拉你上来,你就成鱼食了。
这地方没有王爷的支派,谁也进不去。看来今天这事,过于机密非常……喂,来人,来人,我听见银铃响了,是王爷传我过去进入欢喜阁。
魏王爷喜眉笑眼,几位大人仰承着陪笑寒喧,看情势是一件大事达成后的默契与轻松。桌上那应酒的凤戏牡丹大拼盘,就没动几筷子。自使令的酒胡子,还立在偏桌上,也没上台子转动过。
耶,这么会儿功夫,就议定了?这等的顺利,都咧嘴说笑呢。
我正要开口示魏王爷的吩咐,来俊臣大人叫着王爷,王爷,给下官来点硬菜吧!我这一回衙堂,三晚上别想睡啦。
武承嗣:
好!我让你吃一头羊!
管宅的,移席龙吟堂,把家班子全扮上。嗯,新来的波斯女和菩萨娘,一武,一文,也都给我扮上。
哎,你不是说下厨新玩了几个菜么?一一都上。今日吃到天黑,哎,哎,几位大人,我这波斯女和女蛮国的菩萨娘,可都是没开苞的。谁先喝醉了,就把波斯女菩萨娘赏他,带走!
本王爷要是先醉了,那你们只能眼看,心想,闻闻香,夜里搂不上啰……
内总管:
王爷的话一出口,几位大人眼放光,拍手呼嚷,哎呀呀魏王爷,你的鲜口,谁敢夺爱?
哟哟喂,好我的王爷,赏也不敢要,看一眼,看一眼足矣!
来大人的声音带着胡腔,王爷呀,你府上的哪是女人唉?是仙,是菩萨,是花神!我等凡人,无缘享用。不敢,不敢,不敢亵渎,饶我这条小命吧……
我赶紧施礼后退,转身出了阁门。快步上索桥,连声向远处候命的下人喊,变了,变了,快让乐妓都扮上。移宴龙吟堂,上新宴菜,让厨掌动火,动火喽!
昨晚上王爷吩咐我备宴,乐妓大妆扮,上全伙班子。今早上又传话不在龙吟堂了,乐妓也不用了。改在花岛,饭菜常口的就行。看样是商议要事,时辰会拖得长。
没想到半个时辰,几位爷就说妥当了,王爷起兴致了。我穿过三门四门,顺游廊走进偏院大厨堂。
跺砧板的刀声,厨人喊声,烧烤油煎的吱啦声,飘出油香、酒香、椒桂作料混弥的热香蒸汽。
转身我出来,不用再嘱咐了。王爷家的厨子,后脑勺上都长眼呢。一个菜爷吃好了,能赏你十丈锦。一个菜爷吐了,能把你腿打瘸撵出府去。
厨堂掌事的一路小跑跟在我身后。总管爷,请爷的示下,今日人少凑不了大桌,可来的都是金口,吃过御菜的。咱就上那几道活口的,爷你看,合适不?
我瞥了掌事一眼,心想这岂不是废活么?不是怕吃不到爷心上,我进你这烟熏火燎的地界……嗯,沉吟片刻我想到了,喂,爷问你,你那蜜白鼠喂得了没有?
厨掌事:
哎呀呀,大人,你一开口,就让小人我佩服!正在时辰上,正在时辰上!
刚刚下了一窝,上好的蜜唧,连眼都没睁呢。蚕蛹也都是晶雪白亮的,黄河鲤在水缸里游着……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个,咱多上活口?
好嘞,有大人你这句话,小的就有底了。咱是活蜜鼠,活蛇羹,炙活驴,炙活鹅,鱼就上个龙摆尾?连汤也是奶娘直挤到锅里的,鹿血酒,是现刺鹿脖放热血。咱就供奉一个字,鲜!大鲜!大人,你老可中意?
厨工:
掌事爷,掌事爷,郭大厨问新到的胡椒在哪里?老的潮了……
厨掌事:
混球的,没看见,我正给总管爷回事嘛?
内总管:
好了,先领爷我看一眼,我都看不过去,你自找打脸呀?
掌事的跑两步向厨堂喊了句话,回身领我出了月洞门。穿跨院廊子,拐过夹墙巷子,来到活口料库。
什么叫山珍海宝?天上的麻雁,地上的乌蛇,长绿毛的大龟,吱吱叫的猴子,蹦跳的梅花鹿,尖嘴呲牙的花猫狸,皇上不吃御膳不备的玩艺,魏王爷这儿全有供奉呢。
呼哧哧畜牲喷粗汽……那哦,是毛驴被火烤得熬不住了。可驴嘴早被人拿铁笼箍着叫不出声来。驴身下慢火烘烤,它口渴,拼命喝水。那水掺了调料盐汤,驴肚胀得挣不动了,活活在大火房内烤熟的。
哈,调料桂香全渗到了肉里,谁吃下整头驴呀?只吃脊上那条最嫩的,菜名叫活炙龙脊。
哎嗨,王爷曾赏我吃过驴宝,害得我折腾了一宿,娘子直骂我畜性。鸭子也是活炙,熟了只吃脯上的那片肉。还吃过一次花狸舌羹,鲜得含嘴不想咽,吃一口,便算没白活!
噢,这是今日要给爷用的蜜唧鼠吧?刚出肚还没睁眼的小崽子,粉嘟嘟的身上没毛,哆嗦着拥挤吮住母鼠奶头。
蜜鼠浑身白净,隔皮肉能看清肠胃里的黄蜜色。这可是魏王爷的嗜好,御女采阴全靠它呢。
一会儿冷水冲掉皮粘,泡在盛百花蜜的白玉钵内。小鼠憋得从蜜中仰头张嘴吸气,银钎子一伸,它的嘴就咬住了。呵哈,比扁食还小呢,一口一嘴鲜肉。
魏王爷从开吃这玩艺后,他的官越做越大,夜里也从不知乏累。不过听厨堂掌事的说,蜜鼠是从岭南夜郎国供上的。上好的一只母鼠,能换一院房呢。
何以贵?难捉,难养,难见到。讲究不能笼捉,不能坑陷,是空手活捉那种毛色发白的。不是手疾有功夫的人,你用手是捏不住的。
你要抓它的身子或尾巴,吊在半空,它反身一口咬得你甩手。只能人屏气不动,耐性子守时辰。夜黑中睁着眼,一下子,悄无声地两指捏住鼠脖项。
不轻不重不敢伤它,让它甩挣不脱,又不得反口咬。有这绝活的人,难找呀。
……
来俊臣:
蜜鼠端上来了,魏王爷这是示好几位相宰,我来俊臣也沾口福喽。
听说从几百只母鼠中,才能挑出一只皮薄透亮的。只喂百花蜜,侥幸靠吃蜜活下来的,头窝崽还不能吃,怕有胎腥气。吃的是二窝崽,天下最妙的美味。
哎哎,只是明天的事心里压着,不可放胆吃哇。我看王爷脸面上轻松,可心里吃劲呢。
几位相爷吃得连声叹,痛快,痛快。王爷呀,这次大鼎若安放衔固,庆圣之日,王爷再宴一回,如何?

武承嗣:
若如此,管两宴。我一言为定,你一言成吉!
饮,饮,这次放倒了他,我魏王,保你们位及三公!
来!同心协力哇,来大人,这次,你可是命诰系身,天命朝运,看你的了!
……
武承嗣:
我真是有点累了,话都懒得说了。几位大人走了,知道都没喝醉,还不到喝醉的时候哇。
哎,姑母圣皇,天心难测哇。你说她斗了多少年,杀了多少人?我武周朝算是立国了,武家能祭七庙了。
我是她的武姓亲侄,武门的嫡长子。你武皇能面南大周天下,我是第一功臣吧?当年杨州徐敬业造反,长安留守的三朝元老刘仁轨,公然奏本要武皇让位。
这元老的门生故吏遍布七十多州哇,光当剌史的就数不过来。他要不服武皇,可不是派军马就能平服的。
武皇亲笔写了信,是谁,是我武承嗣快马疯跑到长安。是我武承嗣,说得他刘仁轨归心譍服的。
从长安回洛阳的那天晚上,姑母连夜召见。拉着我的手说承嗣哇,你在姑母心里,可是擎天一柱呵。
连长寿二年万象神宫祭天大典,圣皇姑母初献,我武承嗣行亚献,把太子李旦都撇在了一边。
按历朝惯例,这是向天下人宣告我是皇储了。武氏天下,我是血脉传人了。可偏偏那几个老不死的,狄仁杰李昭德之流,逮机会便给姑母上言,让姑母的心忽上忽下,下不了个决断……
内管家:
禀王爷,今晚间让谁给爷侍寝,我去准备?
武承嗣:
去,去!爷没这心思。
我挥挥手,打发管家走。嗯,回来,你就守在门口,我谁也不见,来人,都打发走。
哎,哎,多少年了,试过多少次,想让李唐旧臣转心回意?费力不得报,没用的勾当。
想想如何到今天的?不杀长孙、褚遂良、于宁志这些权勋,她能面朝理政?不杀那上官老,连高宗都写旨要废她。不镇杀杨州兵反,不杀李唐的血脉宗支,能臣服天下,能有今天么?
哼哼,姑母至今犹豫再三,那是还有她那俩个儿子,一个显,一个旦哇。
被废的李显,贬房州十五年了。听说惊恐瘿弱,他逃不过李弘李贤的命。显,不足畏,为了讨好我,把他的女儿都要给我当儿媳呢。
他呀,这辈子就是两月的皇帝命,都过去了,没他的事了。嗯,现在悬心的是太子李旦。曾有人上本奏请废了李旦,姑母没应允。但姑母对他还是不放心,天助我了一回。
李旦那个婢女团儿告了一状,太子李旦的刘妃和窦妃,被姑母请到了宫里。俩个活人王妃,无声无息的,没了!
太痛快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太子吓的,连句话都不敢问。哦,姑母特意把李旦叫到宫里吃饭。
太子如往常那样伺奉,姑母一句不提,他也一句不敢问。姑母拿话撩他,旦儿呀,这两天,你府上没有甚事么?
禀圣皇大家,没有呀。我昨日花园打捶丸来,噢,前日和彭妃玩了一天双陆。大前日和庄妃斗樗蒲,赢了四盘……
哼哼,太子旦,会说瞎话了?长心机了?太子的城府见深喽,正是这样让我忧惧。他,是在忍,在熬,在等近八的姑母先走一步。
他现在还是姑母的储君太子,姑母升天,龙椅自然是他的。唔哦,若到那时,他就不会忍了,要血灭武氏了。
哼哼,他俩个爱妃进宫,活生生人没了,一大群孩儿,眨眼没妈了,他能装的没事一样?是卧薪尝胆,俯顺时宜哇……看后,不吉,后事不吉。
嗯,不能留你了,李旦!
太子旦呃,有你,没我,有我,是万不能留你啦!
你生的时辰不对,八字不吉。莫怪我武承嗣心狠啰,你不死,我活不顺,我活不下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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