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悲泣,佛法慰心


口述:神龙 15

  房卅山间庐陵王囚宫

韦妃:
  今是请上师讲经的日子,庆云寺的虚真和尚要来。
  这是武皇圣母恩准的,庐陵王每月可外出一次,去寺院上香礼佛。外面寺庙的僧人,隔月也可来王府一次讲大云般若。
  房州的十几处寺院皆走了,直是和庆云的虚真法师有缘愜。
  虚真法师银眉寸许,是尊称大和尚的人了,说话声钟鸣铜响的。王爷能熬到今天,没愁死,吓死,没被蚊虫咬死,多亏虚真大和尚送来犀角佛牌戴身上,蚊蝇便避开了王爷。
  多亏法师讲经定心,能耐到了尔今……喂,我身后咋没人呢?
  杏儿,豆儿,该死,都去哪儿了,不知今是甚日子?

杏儿:
  王妃娘娘,来了、来了!娘娘,你看我一身汗,先会儿王爷嘱我,把正殿经台擦试了一番。还说要你再过一眼,看有没有瀣沆的地方。
  这不,刚擦完,正收拾窗棂上的浮灰呢。娘娘,怪我手慢了,杏儿现听你吩咐。

韦妃:
  我随杏儿进了正殿,这是全院最高最大的殿堂。王爷和我不敢享用,专门给圣母武皇设长生牌,一早一晚荐香遥拜。
  哼哼,都说庐陵王是个颟顼的人,眼珠里水浅?哈,王爷若像大太子李弘那样敢为,像二太子李贤被人称圣,他能活到今天么?
  王爷倘不处处示弱,武承嗣武三思他们,能让他在房州喘这口气?呃,我和王爷的一举一动,都是挑在有人的地方,都要让他们的人看见,庶几可让母皇放心,让武承嗣不起疑惮吧?
  就是王爷请僧讲经说法,也只讲武皇圣母颁行的大云经,从不换别的经文。
  这经是三百年前十六国时从天竺国传来,本名《大方等无上经》,不知甚时被人叫做了大云经。大云经上有女佛出世女主当国的谶语,圣母为帝多得此经的助力。便恩赐各州都建一方大云寺,藏一部大云经。我俩天天也唸此经,是向母皇圣上表忠心哇。
  那天武皇圣母赐的干果,一直便供奉在经台上。王爷说慈母圣上恩赐,宜当供养。见果思母,恩德云天,不忍下肚吞咽的。
  那金毛猴大毯子,着实让我俩为难了。至今都没猜透,皇上送毯到底是甚意思。不用吧,怕说不领圣情,不妥。铺身下吧,又怕不尊不敬,让人躺卧不安。
  王爷说那咱就供在母皇长生牌前便是了。这么着,总不会再引起对上不尊的非议吧?我说不妥,不妥,还是这样的。每晚上,你盖在身上,不当褥子当被子,忧如慈母撫护你睡息。
  天一亮,便叫杏儿用锦套装了,供奉在经台的长生牌前。这样一来,府里上下都知王爷的孝尊孝敬,武皇圣母,怕不会再多心挑不是了吧?
  进得正殿,我用手在经台的壶门云愣板底下用劲一蹭。嗯,可,这人不经意的地方都没污渍,嗯,怕是擦干净了。
  雕龙祥云的台案上,武皇送来的干果白亮黄晶的。每过几天都上火烘一烘,怕受潮变色不好看。呃,案台前莲花缸里水清见底。地上的方砖都用湿布擦过,砖上的团花蓝幽幽显眼。
  唔,下人来报讯了,说虚真和尚已经进了王府大门,我忙到后殿去请王爷。
  我知晓他一大早就在这里闭目打座。不知又怎的了,连着三夜都不要侍女奉宿,独自一人在屋里叹气。
  我问也不问,问也不会说甚,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让他和虚真上师说吧,除了我,没人知晓,虚真曾是玄奘大师的灌顶弟子。王爷是玄奘养过的,这俩人必竟多了一层缘份。

庐陵王:
  哦啊,哎哎!咿吁哉,真是熬人呀,熬人。
  这些天,从达接到武皇圣母的赏赐后,心就不由地悸跳,时不时,一阵一阵的。
  我太明晓了,母皇要兀地对谁好了,那谁,可就躲不过去了。
  父皇驾崩后,将我高祖的五位庶子和太宗的俩位庶子,尊为了太尉太师太保。三公哇,一品啊,至尊贵勋喽。可后来呢,一一遭灭门之灾。
  和母皇一道把我拉下皇位的裴相国,是他拥推母皇为帝的呀。母皇对他好吧?权倾中书尚书门下三省,群相之尊呀。哼哼,徐敬业起反剿灭时,顺便将他杀了。
  哎,这么多年来,李唐血脉死了多少人哇?嘴上不敢说,心里有数呢。永昌元年杀了我高祖的孙,道王李元庆子。就因他说过要我复归帝位的话,这一句话,要了他命。
  那一年,还杀了我太宗的儿子,蒋王李恽子,和辰州别驾汝南王李炜,李氏宗室老小死了十二口人十二口人呐。
  唉,纪王李慎和他的八个儿子,也是一个不留,连个借口也不找,说杀就杀了。
  嗯,载元初,豫章王李亶又遭劫难。我高宗父皇封王的李上金、李素节,连他们的儿子九个人,都一并赐死了。
  好像没过二十天吧,南安王李颖,国公李昭,还有李直家的十一口人,也都杀了……
  我们弟兄四人,现在就剩我和李旦了。我被囚在房州十五年了,要不是有韦妃,嗷,韦妃来了……噢,大和尚已来了?好,我这就去,你也随我听经吧。
  ……

虚真:
  王爷,昨夜是否欠安呀?王爷的面色……若王爷萎困,老僧暂且告退。待王爷养养精神,改日再讲,可好么?

庐陵王:
  法师,不必了,不必了,昨夜雨打蕉叶,一阵疾紧,一阵又没了声,反将我弄得无法入眠。天未见亮便起来,直等着法师光临呢。
  嗯,刚才打座,被王妃唤醒,忽生一念。法师!无缘无故哇,眼前却浮现出长安的影像。
  阿懒郁识之中,念念在在是故土哇。吖,自知病身无寿喽,我若故去,便乞请武皇圣母,将我安葬在乾陵塬上,离父皇近一点的地方,我梦中曾去过那地方哇,有山……

虚真:
  我心戚戚,便截了他的话峰……庐陵王,言语偏患喽?老僧我,还是用大云经文回应吧。
  王爷,请听我颂。
  大云经言,有善男子,如蚕、处、茧、中,如被毒箭,如病痰饮。
  王爷,经又说,善男子,一切众生,常为诸结烦恼所病。有烦恼,是杂毒食呵!
  所以的,善男女,汝今当为一切众生善此是义,方能除断众生的贫、穷、苦、厄呢……

庐陵王:
  我叹口气,苦笑笑,点头,点头。心知这经文离我太远了,太远了。自身尚不知有明日,还能给众生,除什么贫穷苦厄?
  唉,唉,法师呀……我刚张嘴想岔开话,且听虚真又开口了。

虚真:
  王爷,有件事,老僧要告诉王爷了。玄奘法师当年临终前,我至今不忘是正月十六。大法师弥留昏迷,却喃喃自语,说吾眼前有白莲花,大于盘,鲜净可爱呢。
  第二天呢,法师又说他梦见身边有金幡、梵乐,还有满车的供养。
  你知大师还说了甚?他说,玄奘未阶此位,何敢辄受啊?
  大法师,甚样的功德?大法师却自谦,说他不敢受哇?
  十八天后,二月五日夜半,他走了。后来,长安城来为大师送葬的也只是僧众呀……王爷,你明晓这里的因缘么?

庐陵王:
  玄奘法师临终之梦?在我是头一回闻听……

虚真:
  王爷,莫要疑虑,大云经有言,如是我闻,其心不坏,犹如金刚。
  王爷,云何得惨愧?云何得好身呢?云何能复得众人所爱敬身?云何得不贪,何得不嗔?云何得微妙光明?云何得正性?何得自在呢?
  王爷,何能得大众眷属,何能得不坏眷属?云何能……

庐陵王:
  虚真法师的话,我已不思量了,仅他的音声在耳旁嗡响。
  引人窃思的,却是刚才那句话。此话倒是切心,切心哇。
  天佑我不坏眷属,知冷知热,跟我受此苦难。生下小女安乐时,竟无襁褓挡寒,只能用我的破衣裹身哇……哎,哎!

虚真:
  王爷,王爷是佛祖护生之人,不须发此一叹呐。玄奘大法师当年的揭语,虚真终不敢忘。
  法师说,心,应无所驻。相,便可以放下了。由此可知,悲非真相,也不可畏哇。
  王爷无须此叹,自有上天,持佑持护,持佑持护哇。

庐陵王:
  谢上师吉颂。上师,圣母武皇前数日,给我送来金丝毯,并罕得善果,我已供在台案上。
  恭请上师,为我圣母皇帝祈福松寿,虽隔千里,当有感应?有劳上师了,请先受李显一拜。

虚真:
  善哉,善哉!老僧已听闻此讯了,竟是大云经中有示。
  大云经曰,如是我闻,尔时,世尊曰善哉善哉,善男子,汝今所问,甚为上善?
  善男女,汝今欲令一切众生,悉得智慧,永度生死烦恼大河……

庐陵王:
  真能如此?那就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啰!

虚真:
  王爷但修善业,莫思前程。
  大云经上的这几句话,王爷当细思量。大云经言,舍离重担,智慧则无碍。
  舍离了重担,才皆得自在啊。王爷!阿弥陀佛,老僧话已尽此,该告辞了。

庐陵王:
  上师,上师,舍离重担,是何为呢?嗯,要我弃了这身臭皮囊么?恳请虚真大和尚开悟,明示呀?

虚真:
  善哉,善哉,雷声隐隐,只怕不时有雨。老僧该归庆云寺喽。

庐陵王:
  哎哎!我起身伸臂要拦虚真和尚,身后的韦妃拉扯我的衣襟,我止了话头。
  拱手,只好向虚真上师送别。
  虚真走得甚疾,已迈脚出了殿门。明黄袈裟拂动,跟随的俩位沙弥紧步跟上,人已不见了。
  上师,像是怕我再问甚话吧?躲我似地疾行。往常,他可不是这样啊?耄耋老僧,何以如此呢?

韦妃:
  七郎,让他走吧。还不明白么?是祸,躲不过的。躲不过,便不躲。横竖,就这命了,咱认!
  你想想,七郎,大周的天下,谁敢靠近我们呢?虚真和尚最后那话说了两遍,离舍重担,离舍重担。离去,便解脱了,不好么?
  七郎,二十多年喽,我跟你二十多年了。哎,哎,克离马擦倒好,这样总等着,等着,等着刀落,不知甚时会落下……
  呔,还不如离舍了好呢!嗯,是啊,谁说不是呢?就是放不下我那儿女,重润,仙蕙,跟我受罪的裹儿哇……

庐陵王:
  我闭上了眼,许久没眼泪了。当着人面不敢哭,背后流泪也已竭。
  离舍不得,离舍不得,这甚时,是个头哇?
  闭上眼,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滑落。
  韦妃抹了我的眼泪,抓紧了我的手腕。
  王爷,七郎!死,我陪你!
  到冥间阴府,我替你拦牛头马面!我这辈子,就是为爷活着。
  若是毒药,我先吃,死你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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