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重逢,武皇垂泪


口述:神龙 18

  洛阳皇宫

上官婉儿:
  我见到庐陵王李显时,他在殿外一只脚跨进门坎,另一只脚迟在殿外,呆愣着。
  怎的,他看着我身后甚地方,一直就那么不动?
  我在他面前五六步远站定,躬身施礼问候。
  嗯?他像是听不见?不回礼,也不答话,还看着我身后的甚个地方,呆愣。
  王爷,庐陵王殿下,我是上官婉儿啊!武皇圣上,让我请王爷进去……
  他仿佛听到了,嗷了一声,脸神慑愕,似乎觉出眼前有人,却无反应。后腿抬得老高跨迈门坎,怕被跘住跌倒的样子。
  殿前持尾尘的太监们笑了,我瞪了太监一眼,忙偏过头去伸臂示请。
  庐陵王回头看看,疑心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丢落惹得太监发笑,自也一笑。慢慢地转过来身子,直勾勾看我。
  王爷,快请吧,武皇在殿里好久了,专等王爷呢。
  庐陵王看我了,想笑咧嘴,忽倏又没了笑,冲我点点头。
  呃,怫郁能至此呃?他,他不动,直看我,看清了是我,一怔,想起了什么。我们以前见过面的,能不认识我了?
  他想着甚,哦了一声,噢,噢,你是那个,那个,上官……婉儿哦?
  我见过王爷,十多年前了……他向我走了两步,站住,他又看我。
  片刻,他点点头。自语着,嗯,嗯,是那个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诗坛巾帼、文苑领袖……
  他走得慢,走两步,停下。两边瞅瞅,再走几步,又停住。侧脸张望,身子滞滞地挪动。这是他来过的地方,已全然生疏了。
  待他走到大殿深处,第三重垂下的宝相花大纱帐缓缓拉开,两位侍女恭身哈腰迎接庐陵王。
  庐陵王走过,身后的纱帐又无声地闭合掩上。他,身子一顿,后退半步,停住不动了。
  奇楠香那糯厚的馨味,悬空垂纱轻微拂动,他看见了远处歪卧在榻上的武皇圣母。
  庐陵王定定地望着武皇,半步半步,脚在地上拖着向前挪动。
  武皇似乎没有察觉他已经靠近,仍一胳膊枕着头,一胳膊搭在身上,面朝内侧躺着。
  庐陵王站住了,注视着母亲的背影。

庐陵王:
  她,把自己从皇位上拉下来,自已当上皇帝的母亲,十五年没见过的母亲,没杀自己,又把自己召回洛阳的母亲……

上官婉儿:
  只见庐陵王的嘴唇哆嗦,下巴抽搐,不能自控的颤抖。
  他双手合什,默然良久,姞姞致礼,轻轻叫了一声,母皇……母皇?
  儿臣……显……回来了……
  我是显……我,回来了……
  武皇身子一激灵,猛地抬起胳膊,胳膊又缓缓落下。
  她转过脸来,眯缝着眼。撩了撩遮脸的垂发,撑着坐了起来,久久地看着李显。
  是看不真切还是认不出了?她挥手,又招招手,示意庐陵王走近些,再走近些。
  她扎着手,向自己怀里招揽着。她嘴唇哆嗦,没声音,只是让他走到自己跟前。
  庐陵王怯怯地打量着母亲,走了几步,又停住。
  武皇也似乎诧讶面前这个灰头发,额头深嵌皱纹的男人,和当年那爱玩爱热闹的李显,是一个人么?
  若不说是庐陵王,是李显,她是认不出来了。武皇点了点头,点了点头,说回来啦……
  庐陵王点头,赶紧点头,说不出话。呶呶嘴,没声音,又点点头。
  武皇等着儿子说话呢,没听见回音。武皇说显呀,你回来了,就好,就好哇……
  庐陵王点头,点头,好,好……好……
  等了片刻,见庐陵王不说话。武皇说,抽空,去看看旦吧,我让他从长安回来了……
  庐陵王说好,好,我去看旦。唔,遵旨,去拜见太子殿下。
  武皇摆了摆手,嘿,我也老糊涂了?旦,是弟,你是兄。该他,去看你的。
  嗯,让太平也去看看你,太平也要去看你的。太平还梦见过你呢,你一直可好?还好么?
  庐陵王说,好,好,我该先去拜见太子的。我也想太平,想太平……我也去看太平,又闭嘴,低下了头。
  武皇张张嘴,想说什么,手抬了起来,又放下了,没说话。

武则天:
  婉儿,婉儿……在吗?

上官婉儿:
  我赶紧上前,侍女忙将帷帐拉开。禀讫武皇,狄相国来了,在偏殿等候呢。

武则天:
  噢,相国来了?瞧,你累的,显,道太远了,一路上颠波。你,先回去歇着吧,啊?
  嗯,若有事呢,再来找我,可好?

庐陵王:
  好,好……母皇泰安,母皇祯懿。儿臣,先退了。

上官婉儿:
  我看见庐陵王小心地撩开袍襟,跪地匍匐。叩头,叩头,叩头,行稽首大礼。
  庐陵王起身打躬,又躬拜,三拜。低头,站着。
  听不着母皇说话了,没一点动静了,又看看武皇。
  他躬身小心地退后着,后退到帷帐前,缓缓转过身子。
  我送他到殿外,看着他的背影下了陛台,忙去偏殿请狄相国。
  ……

武则天:
  狄仁杰说完事,走了。要不是他来,我还想再和显儿说会子话。十四还是十五年了吧,就这十多年,我居然认不出他,一点没原先的样子了。
  生显,是哪年呢?显庆元年吧,嗯,冷了,长安槐树叶落尽了,十一月初五。他比老大小三岁,比老二小两岁,比旦又大着六岁。谁都没他那么费事,险乎要我的命呦。
  ……
  喂,婉儿,这么晚了,你也回去吧,去歇着吧。
  喔,把狄相国那奏本下旨吧,我看过了。
  唔,你把那串念珠給我拿来,我怕是放在了案桌上还是哪儿了?你退下吧,去睡吧,我一人呆会儿。

上官婉儿:
  我迅疾到皇上御案台前,将那串十三子念珠取来放在武皇手边。
  她歪躺在卧榻上,头下枕着圆腾腾的日月松鹤金绣靠枕。她抬手拿起了念珠,慢慢地捻动着。
  每当想心思时,她总是爱转盘着那串小念珠。这念珠是奇楠沉香木,是武皇之母杨牡丹留下的。
  一辈子敬佛念经的老先君手捻佛珠几十年了,武皇又在手上磨弄了多年。那珠子光晶润亮,纹彩晕幻。像骨般坚硬,玉似的油腻,手一动,木纹花点跳闪烁烁。
  武皇往常批奏时念珠总放在手边,她从不数念珠,只是拿着拨弄,陷入凝神思索。好多天下大事都是这么捻弄出来的,科举的防弊封卷,武科举开试,平息扬州之乱,西域开疆扩土……
  我轻轻合上榻床前的影纱帷幔,走向大殿立柱隔断后我的桌案前。
  这是我承旨后起草圣制的地方。武皇的习惯我适应了,必让她过目的奏报放在她手边。一般颂贺吉祥瑞事的,用黄丝线打记放在另一边。武皇多不看这些,嫌耽误时间。
  我看完高昌、突厥,高句丽几处边庭折冲府粮草布麻贮备调运的奏报。揉揉眼,想闭目歇息片刻。嗯,困了,我该回去睡觉了。刚想站起身,突地怔住。
  隐约听到殿内什么地方,有依稀的抽泣声……呃?
  竟……竟然是从武皇卧榻那帷帐后传出来的?
  倾耳再听,真是,断断续续的抽噎低泣声……这地方断不会有外人进来的。太监女官们也都远在殿外廊下,谁敢在这儿哭呢,不要命了?
  我疑惑自己的耳朵,将手搭在耳后。
  不用搭手了,那哭声陡然放大了。似乎她已控制不住,不憋屈自己,不管不顾地放声哀呺出来。
  就一瞬间,整个殿内哭声尖凛地震撼着,滚动着,响声震耳,压得我喘不上气,两腿抖战了。
  她哭得尾声抽抖抽抖,有点缓不过气来?又是一声哀嚎,似乎刀尖刺进她的胸肉,泣噎已不成声。她大声粗喘,粗喘,似被人掐住咽喉,断断续续喘气……
  我意外、警愕,吓得僵住,动弹不得。
  兀的,吔,哭声又没了?甚动静也没了,刚才,是我耳鸣来?
  哎,哟哟,我跟武皇十几年了,可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听见她哭过哇?
  我愕怔住,刚想悄悄走开,猛地哭声又起来。是悲伤欲绝,是无法抑制的哀苦,是变了音的惨叫哭嚎哇。
  令我愕然惊怵的,是那声音陌生诡怪。完全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是陌生人的灵魂附体在武皇身上了?魇住她,令她无奈,怪,好怪,我寒毛发惨……
  她放声,不管不顾地,无法摆脱地由那人哭呺、抽噎、泣不成声,疯叫,嚎啸……
  简直不是那个圣金轮女佛再世的大曌皇帝?就像一个市井撒泼的妇人不管不顾?
  刚才哭泣好像还是压抑着,忍着,憋住的。不由然的伤心抽搐几声。这阵子猛地哭声炸响了,震耳了,活像在撒野,大声无忌地哭嚎着,抽搐,抽搐,停了一下,又嚎叫,怪声嚎啸着,嚎啸着……
  一点也听不出是她,是武皇的声音!
  令我毛骨秫然的从未听过的另一个人的哭声……我从惊恐中清醒,起身想躲,想走开。
  手中的毛笔落案上,我停住了。她,别是……我不知该不该过去伺奉?
  武皇圣上是以为我走了?想着殿内没有人,才这样不管不顾的吧?
  她没想到我还在殿里,还没走开……哭声骤然没了,嚎啸声也没了。
  片刻,传来低沉颤抖,竟似发烧胸吼病人那样的喘气声。喘,喘,抽搐着吸气,吸气。
  一声长长的喟叹,从胸腔深处吐吐不断地叹气……
  吖,吖,除了我,上官婉儿,整个皇宫,洛城,整个大周天下,再不会有人,能听到当今大周武皇的哭嚎声。这令人心悸的叹气,这声长长的长长的喟叹了。
  我惶惶惑惑的,我想不出武皇因何缘起而伤心悲哭。为的甚事,这般哀屈哟?
  是为当上这大周皇帝,多少年担惊受怕外人不知的心酸吗?她是个女人,却废掉历朝历代是男人的皇位,而被人蔑视吗?
  嗯呐,是被人辱骂、糟践,被天下不解的孤独么?
  是想起一辈子爱她宠她,却先她故去的高宗皇帝?她亲手书写肠与肝而共断,忧与痛而相寻呃……
  嗯,是母亲生了儿子,却不认识生儿的苦痛么?
  呃,是刚才看见李显,想起那死去的儿子李弘、李贤,还有那刚出生就夭折的小公主么?
  都是她的骨血哇,她却要亲手将他们处死、囚禁……
  死了那多的人,李家的,武家的,我上官家的,天下州郡的,她是为谁在哭哇?为甚在哭哇?
  我上官婉儿,从襁褓婴儿就罪敕为宫奴,真想问一声武皇大周皇帝,真想听她说上一句什么……
  我不敢,我一动不敢动,不敢让武皇察觉有人在听她的哭声。
  今天,神龙年丑酉日,这撕心裂肺的哭泣,再没第二个人知道了。这是大周天下无人听到的哭声,不知后边是凤是雨,会是甚样的雷电呢?
  殿外即便有人听到了一声两声,也早吓得躲远去了。
  哎,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呀?
  诗经所言在彼一时,却是人心之痛,古今之痛呃,哎!哎哎!
  不会有谁在武皇的起居录上写下这一笔的。我自然也不敢向任何人说起。
  这是个秘密了,即便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不会有人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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