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神龙 19
洛阳庐陵王临时王府
庐陵王:
我知晓,不是梦境,真不是梦境了。儿子女儿也回来了,都活着,没有一个被杀掉。
我住的王府殿堂月台很高,能看见洛阳城中的明堂、神宫,龙凤枢柱的頂盖,寺院塔尖和民坊里饭时的饮烟。
时尔,还能听见街上的马嘶牛吽。但高墙隔开,虽没有兵卫禁我出入,我却只敢呆在府里。没谁敢来找我,我更不敢出去见人。
王府的大门整天关着。身边还是那些人,但我知晓决不是做梦了。我活着,活着回到了洛阳,庐陵王李显,真的是回来了。
呔,王府内静空无人,竟像庆云寺的伽蓝境。这些天来,我总是呆着发愣,心里懵闷的,身子在雾里云里什么地方。上上下下没个着落,心飘,发怵,不知会沉到甚个去处。
呃,呃,梦里套着梦哇,这场梦总不得完,总不得醒。
魇着,泡着,清清醒醒地,混着痴迷,生死死生晕闷其中……自己混想着,发呆中,不由然笑。想笑……七郎,七郎,谁在叫我?噢,是王妃进来了。
韦王妃:
七郎,不是说定今日去拜见太子么?快起来换衣裳。
嘿,不能让太子先来咱府上哇?那可是失礼,会惹祸的。你说呢,王爷?
庐陵王:
噢?唔,去,就去。可派人给旦,噢,给太子知会了?
韦王妃:
昨日就去过了,太子说他先来看七哥。咱不早动身,他要先来府上,岂不麻烦?你说呢,王爷?
庐陵王:
嗯嗯,嗯,说得是呢,是呢……哦,不一样,不一样的。
来到洛阳,一下子任甚甚都不一样了。连韦妃对我说话,都软和了。
那天我从母皇殿里出来,向宫外走。碰见几位老臣,那些并不识面的黄门宦官,全眼神热热地看我。一个个微微颌首,朝我点头示意,再没房州那些人见我惊慌想躲,怕我与他们打招呼的惧色了。
喔,宫里的朝官们,没有谁再怕我靠近而往后转。我虽不便向他们打躬示意,但他们只要和我的眼神相对,则会恭立,打拱,笃笃地给我行注目礼。
连站在老远的人,也有行叉手问颂的。他们在我身上等待着甚么,是要看母皇,会怎样安置我吧?
我能怎样呢?等着吧。听天由命,听天由母啰。
王妃和杏儿给我穿上紫红的袍衫,戴上硬壳朴头,腰间系了黄玉摩羯十二瑞兽扣带。噢,想起来了,尔时,是要去太子东宫,去拜望李旦了?
问甚,是骑马还是乘车?坐轿车吧,母皇甚事都没交待呢。不能抛头露面的,不要让人知晓是我李显回来了。嗯,车要遮挡些,不可招摇。
哎诶,给前边后边的人传口信,莫要喝道开路,莫让人知晓是我在车里。悄没声的,仪卫人马也不要跟太多,可听清喽?
杏儿:
我知道了,王爷!
王妃忙别的事去了。王妃让我给王爷叮嘱,只要出了咱这殿门,在外边,不管是甚人甚地方,给王爷敬酒呀,献茶呀,还是上点心呀,都是不能用的。
那怕献的人自己吃了,爷也不能吃,这是王妃特意交代的。爷,可听清,知晓了么?
庐陵王面色冷冷,挥了挥手,还用交待?我心里能没数?忙你的去!
韦王妃:
听杏儿说王爷有点不悦,我心里犯嘀咕。是生我的气呢,还是以长示小,巴结着先去拜望旦弟,他心中不悦?
他,可是先皇高宗明示天下传位当皇帝的人呀。尔下,却要屈尊去登门拜望自己的弟弟,当今的太子了……哎,哎,连我也觉得委屈,辱没人吆,这算什么事嗷。
……
嘿!人家东宫太子府还是气魄,太子府门前的列戟明光烁烁。我随王爷踏凳下车,即见府门前好大的阵势。
太子出行的车仪四马金辂,队前执棒的喝道五百,雉尾、团云的屏身扇队,戟卫虎贲,紫曲盖、升龙旗,鼓吹乐队人马,均列班执事成卤簿仪序,太子似乎即刻要出门去。
我紧随王爷上台阶走向大门口。还未来得及跨进门坎,太子李旦被宾客、詹事、左庶子、洗马、左右卫长史一干人簇拥着迎面跨门出来。
兄弟俩,俩个人愣住了。
呆站住,注视着对方。
十多年没有见面,没有音信的俩亲兄弟。哥哥,嘴半张着,想说甚话,没声。弟弟李旦似乎惊愕,他没想到哥哥老的竟认不出来……
我在身后轻轻顶了一下庐陵王,示意他说话。
他没反应。从小斗鸡赛鸟的两兄弟,相互不敢认了?
……
十多年前的他,不一样了?
模样神气往日的印象,对不到一块了……
不说话,不是等着对方先开口说话,而是不知该说句甚话吧?
该哭,该笑,该怀抱亲热,还是施礼问好……
我怕庐陵王管不住自己,嚎啕大哭弄得不好收场。本知这时不该我说话,情急之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忙给太子和太子妃施一礼,庐陵王王妃韦氏,给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叩安施礼了……
那边也是太子妃抢着说话,自己兄弟,行什么礼呢?这里过道风冲,听说庐陵王风寒初愈,快快,快先殿里去!
韦王妃呀,谁想到你们这大早就……哎,刚刚太子还说,我们该去看七哥七嫂的……詹事说仪仗还没排妥呢,太子急得便出来了……正要走呢,你们先来了,真是的!
太子旦和庐陵王仿若从恍惚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俩人仍不说话,木木地呆怔。
俩人拉上了手,互相瞅着,眼眶明晶晶涌泪花了。
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吧,胸脯都一隆一凹起伏着。是憋屈,是痛楚?是难言的生生死死的煎熬,不敢说不能说无处敢说的窝心、悲伤、积愤?
俩人的嘴唇抖着,手抖着,越抖越厉害了……我和太子妃都感到不好,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我和太子妃几乎同时向前,我搀扶着王爷,太子妃搀扶着旦的胳膊。竟是拉开了俩人,并排向门内走,嘴里说着寒喧话。
走到宫内主殿门口时,太子回身说你们先散了吧,我和七哥,要说说话,俩人径直步入殿内。
我猜想太子也是怕有人给母皇告密,兄弟俩都克制自己呢,想背人说一些私话。可俩人在殿内私语,这不是寻着给人话柄么?但太子爷已发话了,没谁敢不从的。
我悄悄在太子妃身后,轻声说今日阳光好暖呀,在廊下喝茶,岂不透气又暖和……
太子妃会意了,笑笑,走进殿里给太子说了甚话。片刻,只听太子大声道:把茶汤点心,摆在净心堂廊下吧!我这府里的人,都想看看庐陵王和王妃呢。
七哥,咱们喝茶,让我的几位老臣故友,在旁边坐陪,可好么?

庐陵王:
我的心跳已平缓了,是该这么的。我听出了话外之音,也大声说,就在廊下吃茶,好哇!廊下吃茶,畅,好!
太子旦:
今日请我府的詹事大人操茶,他煮的茶,可是洛都一绝哇!哎,那个雁娘哪去了?让她焙茶,上次她那焙火,甚吃味,别有清香。让她控火,七哥的嘴,可比我讲究呢。
太子妃:
雁娘是徒弟,是跟梅娘学的,梅娘起火更见分寸。让雁娘碾茶萝粉,把那套新打好的茶家什用上。
传厨房,点心全套,弄桌大席给七哥接风!
七哥能回洛都,我和太子爷真是高兴喔。昨晚上说起长安事,太子直淌泪,想得心酸呢……
庐陵王:
是,是呀,是呀……
韦王妃:
我随在庐陵王身后,太子妃在太子身后,移步净心堂廊下。
太子的东宫虽比不上皇宫,那廊下也极宽阔。
赫!殿宇间瘦耸怪石,花点斑竹,苔涧水声潺潺。说不上名目满眼的紫红、艳蓝、娇黄,都是寻常不见的嘉卉花木,芾芾惹眼。
呃,那高翘的花枝上,还系着白色的银铃?叽啾叽啾,不知何处飞来的鸟雀儿正要吃花蜜。一踏枝子银铃叮呤锐响,惊得鸟儿跳飞了。
嗨,太子真是玩得精巧哇,他越爱玩,母后便越放心吧?有心,有心,这么着,武承嗣他们也不会太找事了。
大家在铺锦垫的杌子上坐定,旁边的风磨火炉呼呼响着蹿火舌。今天的话题,只能是品茶吃席了。我算是放下心来。
太子和王爷都知晓今日该说些什么,那些让武皇圣母不悦,甚至让武承嗣入耳不爽的话,是一句也不能提的。
人家的眼睛耳朵全在这儿呢,我们就是要让他们看得见,听得清每句话才稳妥。
嗯,刚才太子妃说什么来?说太子想庐陵王,庐陵王回来他们高兴得流泪呢?哦,哦,真当我们是傻子了?
把长安的太子府邸,我们的王府老宅拆得片瓦不剩?心想庐陵王必死在野山里,皇位笃定是你李旦的吧?
兀然间回来了,我们到了洛都,太子心里,不定怎么个恼恨呢,还高兴?是真会说话呀……
哦,哦,太子妃娘娘,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是来伺奉娘娘的,怎敢劳娘娘为我斟茶……
我忙起身施礼。
太子妃一把按我肩让我落坐。快别这么说话,你是嫂子,七哥是我们亲人,原该这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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