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神龙 24
长安
大明宫太子东宫
太子显:
韦妃和杏儿匆匆过来,给我换上朝服。说东都洛阳宫里来人了,已在崇教殿等候。
我刚从乾陵祭过父皇才回来,来长安还不到十天,洛宫的人追过来,这等急遂?心头不由发揪,急步向东宫中间的崇教殿走去。
崇教大殿面东向西,距月台角石地虎几步远,穿宫里明黄的一位太监,身旁站四位粗脖壮膀的虎贲汉子。
见我上了殿前台阶,太监便展开黄卷圣制。
我立马双膝跪地,低下头来。口呼儿臣李显,恭祝大周圣金轮皇帝母皇圣体康泰,寿岁万年、万年、万万年!
宫里太监拖着长音唸旨:
着太子李显,礼成,速归东都。钦此。
就这一句话,完了?
发楞呆怔中,有人搀我胳膊,太子爷,皇上的旨宣得了,太子爷快起来吧?是太监伸手要扶我起来,我身后的洗马和詹事忙上手扶我。
我打恭,哈腰叉手,谢公公的敬尊。
腿发软,不祥之感,心惶惶不知何故,竟要我急急回去?才来几天呀,原本说好要呆一个月的……见太监还手捧着旨卷,我忙上前又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了圣旨。

太监:
太子爷,准备吧?老奴先告辞了,回东都复命了。
太子显:
噢,噢,老尊走好,走好……我交手施礼,拱腰,送辞。
看着他们下了台阶,忽地想起来了,我急步追了上去。公公请留步,辛苦了,请在我府里……用饭,先请事茶,稍事歇息,再走不迟哎?
老太监笑笑,谢太子爷,皇命在身,要某宣旨后即刻返东都,还是回去交旨要紧呀。
公公,老尊,我压低声说,敢问老尊,是甚事呀?如此之急?
太监不说话,微微摇了下头。表示不知,或是不能说?看他脸色肃然,再无任何表示。我猜度不来,何以如此急逼呢?
噢,老尊,显,还有句话想问。吾母圣皇下旨时,还说了甚话?嗯,上官婉儿大人,可有话么?
太监:
回禀太子殿下,委实不知,老奴不敢妄说的。
他随即向前走。噢,想起来了,我承旨要走时,皇上倒是说了一句,说,不必太急赶路。
好像,就说了这么一句。不知是说我们,还是说太子殿下?就是这样,太子爷,老奴不宜耽搁,要即刻上路了,皇上等复命呢。
太子显:
我施礼送辞,望着他们几人的背影向远而去。
不知甚时韦妃已在我身后。
七郎,刚才公公这话里有话呀?武皇说,不必太急赶路?那就是说,还是要赶路,事是紧事,不能慢的……
不行,怕不能停了?得即刻动身啰!会是甚事呢?这般?这的急……
太子显:
我也詫怪,你说,会是甚事呢?兀地……
韦妃:
是的,七郎,你怕得立马动身了!我觉得哪儿不对?
嗯,对了,追上那宫里的人。就说,请他们稍事歇息,你和他们一道回去。
哎呦,我这心,咋乱得厉害?七郎,咋疹疹的,七郎?
太子显:
我转身对韦妃说,快去,给我准备衣物,我和宫使们一道走。嗯,你们呢,随后赶来便可。
我让洗马疾去告知宫使。
快将我的常服来,就在崇教殿里换了罢。
韦妃:
七郎,要不……你缓缓?上千里地呢,你骑马,可受得?
太子显:
不妨事的,驿站的马不野跑,三十里会一歇。公公们都能受得,我让慢些便是。你们还是坐车,后行为好,快,快!
韦妃:
那就,让洗马詹事都跟你一起走!再带几个人,路上有个照应,你好使唤?甚事呀,这急?
太子显:
别啰嗦了,宫使们等久了,会有怨气的。噢,让拿,多拿些银子给公公放赏。
刚才把这事忘了?我看他们笑眯眯的,不像是有甚祸呃……嗯,是国事吧?母皇急着要找我商量?
韦妃:
咱带的那点早用完了,我娘家昨日送些金锞子,正好用上。我的天爷,王母娘娘,观世音菩萨,一会儿我就给神上香去……
不知怎的,七郎突然打个喷涕。我忙双手合什,呸,呸,呸!连咒三声:祓祓,凶去吉来!祓祓,凶去吉来!祓祓,凶去吉来!
杏儿,杏儿,把那软毛毯铺马鞍上,省得磨爷皮肉。
……
太子显:
想快也快不得了,进到豫地福昌县地界,天降大雨。幸亏有父皇当年修的行宫,兰昌宫中住了两天。
过寿安县时又遇狂风,飞沙黄尘人都喘不上气来。只好在连矅宫中发呆,避风一天。
第十二天夜里赶到上阳宫,婉儿说皇上留有话,说我赶路累了,先回府里歇息吧,隔天再来。
婉儿的神情平和,似乎无甚大事啊,我始放下心来。
……
韦妃:
太子走后我心愈发毛乱。母皇知道我们刚到长安哇,我们在长安每天去往何处的行程,是发过奏报的,她应该清楚哇?
莫非,是算时间,料我们乾陵祭祀已毕,怕我们暗中再交接甚么人么?要不就……便,是怕长安旧臣向唐热切,鼓动太子动手接班,把老迈的母皇拉下台?
嗯,再不就是担忧我们不回东都了?趁势在长安打出大唐的朝号,与她两立……不,不会的,不会的。母皇知道显没这个胆,也没这个能耐。
可若是放心,为甚特从洛都派出宦官,而不写封驿信呢?何以如此郑重,表示出要太子不能耽误,立马回程呢……这一夜,我睡不着了,被子掀开忘了盖上。
杏儿见我折腾,睡在我床下伺奉。杏儿替我又一次盖被时,我起身抓住她的手问,太子爷,会不会有意外?你说,皇上急召太子,会是甚事,嗯?甚事,甚事?
杏儿:
我只好笑着说,娘娘想哪去了?前一向太子爷不是说,东边甚地方不安定,武皇还问他战事呢。嗯,恐怕是,又有甚地界起乱了吧?不会再有啥事的,快睡吧,娘娘?
韦妃:
不,不,我睡不实在!杏儿,准备,现在就收拾行李!天亮了,咱们也回洛阳去。
眯眯昏昏之中,隐隐听见宫内的鸡人嘶着鸣叫。嗯?是不是天要下雨了,阴湿闷闷的?
杏儿说昨晚落了雨,赶明再看看天吧,不那么急。
我说不行,只要能走,下雨也走。都不睡了,现在,就备车去。
……
洛阳
皇宫内太初殿
太子显:
天未亮,我就起身了。走天街进天津桥,从定鼎门入紫微宫,直接到太初宫等候母皇召见。
我想先见见婉儿,询问究由何事,也好有个腹备。没想见我到来,太初宫外值的御卫便向殿内通报。
上官婉儿出来了,她向我施礼问安颂,我也忙回礼。张嘴想问她话,她却一笑,太子殿下请随我走,武皇知你要来,也起得甚早呢。
我叫了一声上官大人,慢,你……她却加快了脚步,装着没听见,显然是怕我问甚事。
我有点心乱,又叫了一声上官婉儿大人……她回过头,冲我一笑截了话,皇上等你呢,嘱咐我不让旁人进来的。
呃,会是甚么事呢?上官婉儿不这样啊,怎的不接我的话啊?
……
武则天:
噢,是显儿来了?回来的那么赶,昨夜,睡好了吗?
太子显:
母皇是笑着,话里透着关切,我不哆嗦了。忙下跪,叩圣安。
感谢母皇的挂念,睡得好,好呢……
武则天:
婉儿,我们娘俩儿,说点私事。你去传膳吧,一会送到这儿,我们娘俩边吃边说说话,你去吧。
太子显:
母皇大家,儿臣早不食的,儿臣伺奉母皇用膳吧?
武则天:
哪里用得着你动手哇。路上,颠得不轻吧?你不惯骑马,我忘了交代让你坐车。呃,没那么急嗄,真是的,这些人!
太子显:
唔,无碍的。母皇比儿臣辛劳得多,儿臣无碍的……
武则天:
显,你的身骨尚好,好哇,这很好哇!噢,过来,对了,我的肩后风凉了,滞疼。
显儿,你过来,给我捏捏肩吧?

太子显:
哎,哎,我连身应着,站在母皇背后为她捏按着。
呃,暖暖的一股热糊周身滋润着。母亲的气味,母亲的语气,让我彻底放松下来。
我都五十的人了,第一次,第一次是母亲让我为她揉揉按按,这是我想不到的。
听着母亲舒服的轻声嗯、嗯着,我竟眼眶湿润了。
武则天:
显儿呀,跟你说件事,不是甚大事,没多大的干系。嗯,不算是甚大事嗷。
你听了,想一想,自己拿决断。想咋办呢,你就咋办。自己拿主意,可好?
太子显:
母皇,我听母皇的……母皇吩咐。
武则天:
这次,我可真没主意了。真的,我也没有什么吩咐。
这事呀,是要你自己决断,自己看该怎么办了。自己拿主意,可行么?
太子显;
母皇,你下旨就是了,显听母皇的!
武则天:
这话说的,要我下旨,还叫你来干甚么?让你在长安没呆几天,还骑着马回来,你身子单薄,我心痛得很呢!哎……
太子显:
我不说话了,轻轻按揉着母亲的脊背。莫非,是要为我那最小的儿子说亲事么……母皇见我不吭气,慢悠悠地说话了。
武则天:
显儿呀,你可是太子了。这大周天下,早晚是要交给你的。
你可知道,当皇上,最怕的,是甚么吗?嗯?
太子显:
我想了想,没敢说出心里的想法。儿臣听母皇的教诲。
武则天:
显儿呀,当皇上的呀,什么人,什么事,什么乱,都不怕。
可,就怕一样,怕自己的心里没数哇。怕自己的心空,自己的心乱。
你想,树干空了,风一吹,就齐腰断,能不倒么?心空,没个定见呀,这就不行了,你说呢?
太子显:
我连连点头,母皇说的是,儿臣记心里了。
武则天:
好哇,知道了,就好哇。嗯,有个什么事呢,你的那个宝贝儿子重润,女儿仙蕙,还有你那个女婿,我家的武延基吧。
三个人在一起吃饭,有一个多时辰吧?说了许多的话,你知晓,他们说什么了吗?
太子显:
……
武则天:
嗯,不知道吧?你当然不知晓,你想不到的。哼哼,我更想不到呢。
是在说我呀,是骂我呢,恨呃,咒我呢!
说我,宠着张易之、张昌宗。说我,都八十的人了,咋就不早死呢?
说我,活得太久了,害得你当不上皇帝了。
嗯,说天下的人,都盼着有人起事,先杀了易之、昌宗,然后就要灭我,让我去死……
哎,显儿,你捏呀,莫停手的?嗯,我轻松多了,真是舒坦……
哎,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我的亲孙子,我的亲孙女呐?想让我这当奶奶的,快点死,早点死哟!
呃,想不到哇!想不到呢……
你说,显儿,她们多糊涂呀?没我这老不死的祖母,他们,能坐府享尊么……他们?嗯?
显儿,你在听我说话吗?
太子显:
我头皮嗦嗦麻麻,如被人掐喉,僵住,懵住,木呆,不由然跪在了地上,突然意识到甚么……
母皇,母皇大家……我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甚话。
母皇,你吩咐,你说,说,我该如何处置这三个忤逆?!
武则天:
显儿,我这当奶奶的,能说甚么呢?这可是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的女婿呀?
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办去。你觉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去呗。哎,快起来吧,又非甚么大事,能让我当奶奶的动手吗?
哎,起来,起来,你起来呀?别那么没骨头的,你可是太子哇!
嗯?快起来!起来!!
唔,好了。事呢,我给你说明了,下去吧,你下去吧。
嗯,没我的甚么事了。嗯,困了,我夜里没睡好,这会要歪一歪了。
婉儿,婉儿?送太子……母皇拻叱着,闭上了眼。
太子显:
上官婉儿不知从何处过来,架住我的胳膊。可我起不来,软瘫在地上。
婉儿轻轻拍了一下巴掌,不知从甚处又过来俩侍女,我被架了起来,木木地跟着婉儿朝殿外走。
我在殿外站住,婉儿转过身看我。我甩了侍女的手,婉儿,上官大人!你得教我,你得教我!我怎么办呵,你说我可怎么办呀?!
腿哆嗦站不住,我几乎要跪下了。
婉儿忙示意我朝前走,走了几步,她四下瞧瞧,挥手示退宫女。宫女哈腰称喏,趋步急去了。
上官婉儿:
太子殿下,这事……上官婉儿,实实不知该如何是妥。连皇上都不知该当如何,我婉儿,又怎能知晓呢?
太子显:
我扑通一下软在地上。绝望了,大祸临头了!
不知甚时裤裆已湿粘粘的,浑身虚软软……上官婉儿向殿那边走了,听见她让值守太监抬辇去,说太子殿下走路不方便了。
我知道,婉儿不会对我说什么了。我手扶着廊柱喘气,硬撑住站起来,站起来。
四个太监抬着木辇放在身旁,有人扶我坐在辇椅上。木辇离地向前走动了,身子后靠我一下贴在辇背上。
呃呃,恍惶无遁,天杀灭我……天杀灭我呃……
身后有人叫我,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木辇停下,是上官婉儿走到辇旁。
太子殿下,刚才,殿下把丝帕遗落了,殿下请收好,这是你的丝帕吧?
她抬手给我叠成小长条的帕巾,小太监接了,将帕巾放在我手上。
我愣怔着,想不起来这是咋回事。没待我问话,婉儿躬身后退,竟自去了。我将长条丝帕握在手里,不知是甚个意思。
想起来了,我,我压根没用过丝帕?也没这种长条丝帕,是婉儿的,特意给我的,这是甚意思?她是?我转过身来想问话,已没了她的影子。
耳内嗡嗡轰响,快走、快走、快走哇……快走哇!走哇!走哇,走哇,你们,走哇,脑子空了,懵了,魇住了。
我软瘫在木辇上,大张着嘴吸气,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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