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神龙 23
太子显:
马车终于到了长安城东十里铺驿站,哦,这是我唐全国一千二百多个陆驿中最大的一处。
不知人们从哪儿得的消息,我到灞河时,桥头就有人跪地恭迎。过浐河桥时,还有乡三老送茶汤迎奉。
进到驿站我即口喻,诸官衙吏免拜免见。我要歇息,独自呆在正厅内,只留杏儿在侧厅侍候茶水。
得小心哇,要把长安的安排细想妥当。再不能甚事,都让韦妃想到我头里,好象离了她,甚事都办不了似的。
嗯,先把圣母武皇的感业寺放首拜。太平会讨母皇欢喜,听说捐银已将感业营造得堂皇宏丽。
再下来该去慈恩寺了。这是先皇高宗,为我祖母祈寿而建的十方丛林。按理说我是该先去慈恩再去感业的,义父玄奘大和尚在此将我养育了六年呵。
可后来和义父交往的那批老臣,被母后贬谪发配,不明不白死了。想来玄奘大和尚坐化归天时,长安城竟没有一位官员敢去送葬。连我也被府内人厉言劝嘱,不敢有任何祭奠。愧对大和尚养育之恩呐,心底再无法弥补的疚愧。
杏儿:
太子爷,韦妃问,你此时可用膳,还要甚物么?

太子显:
不用,甚也不要。你也莫唤我,让我安生,莫让人进来。
……
嗯,长安最后这一天呢,是必要去荐福事寺上香的。此是母皇为先皇建的祈福地,是我必拜的。
其它的寺观皆不进了,省得说我借佛邀名。长安人杂,那是太子旦的地盘,人心未必都是向我的。
拜寺后呢,即去拜祭乾陵。路上不停,一来一去得五六天吧?我已令洗马安排下去,心想应该还算妥当吧?
嗯,就这样了。时辰排满,私下甚人也不见,不会出大错的吧?
门轻轻推开,没听杏儿通报,韦妃站在了我的面前。
咦,她这是怎的了?是亭亭玉立,是仪态庸然!
穿燕见宾客时的钿钗䄠衣双佩小绶,金镶五色宝石的花钗覆笄。足蹬碧繶湘钩的鸾尾凤头舃,这是要去拜见什么人么?
没等我问话,韦妃向我拱礼三次。
娘子韦氏,恭贺太子殿下!恭贺太子殿下啦!殿下!
我已问过洗马大人,太子爷的安排,实为八方乘风,让臣妾赞佩不已,敬仰不已啊!
嗬哦,我不禁为之一笑。她这是,仿效前朝长孙皇后的故事吧?
当年太宗皇帝的长孙皇后,见太宗被那个魏徽顶撞,发誓要杀诤臣魏徽时,长孙皇后便大装礼服,向太宗庆贺说有直臣犯颜逆上,是皇帝之幸,国之幸,民之大幸。
那个长孙皇后也是受过磨难的,四岁生父便去世。当家的异母大哥怕长孙兄妹按唐律分家产,便把她和长兄赶出家门,是投靠她舅家收留活命的。
我母武皇也是这样吧?听说外祖父过世后,不想让她们分家产,母皇和外祖母也被武家前妻的儿子赶出家门,流落长安靠人施舍度日。这韦妃,是怎么个意思呢,今天这……
太子妃:
七郎,你拜庙是哪一天,洗马说还要看历书选日子。我呀,得为你备好斋禁的吃食。
虽说礼上是不动生杀,可也得进些乳酪饼、王母粥为你耐饥的。嗯,这几天你,就不给太子爷安排宿女了。杏儿在你身边呢,我也候命呢,随时伺奉,这样可好?
太子显:
我缓过神来了。
嗯,点点头。甚好,便这样了。入斋之前你陪我睡,很好。
快去宽衣吧,娘子的厚意我领了。长安的天气,以前不这样呵,嗯,怎的和房州一样闷热呢?
太子妃:
喏,我叫杏儿端盆水来,为太子爷擦擦身吧?省得汗涔涔的。
谁呀,是洗马大人?请进来吧。
……
洗马:
尽管没有声张,太子连配属的仪仗辂车都不用。但长安的留受衙臣们依然欣喜若狂,太子所到之处,一双双渴望叩拜的眼神热辣辣的。
太子只是冲大明宫正殿遥拜了一下,连皇宫也不进,谨在太极殿一侧的太子东宫安歇。
我也十多年没进长安了。常听人说起那耸入霞霄的含元殿,可容三千人大宴看歌舞的麟德殿,佛宗的大福殿,道家的三清殿,太液池旁的自雨亭。
我借口巡视殿宇安然,提议进去走一圈。太子立马说不进,不准,无旨不得入大内。
此行长安,只拜三寺,谒乾陵,勿生它事。祭陵毕,休整一天,即返回洛阳,不得再提它事。
我称喏退下,但有一事我得为太子张罗。太子是长安长大的,他那开府邸宅,被人称为龙渊所在的圣地,总得走一遭,看上一眼吧?
今日的勾当是荐福寺上香,我安排走东宫广运门,从承天门大街向南。过兴通坊、开化坊,就势把潜邸看一看,便直接进荐福浮图院。不是专门去的,顺路的事,想见太子不会有异议?
……
长安城内朱雀大街
太子显:
长安,到底是长安哇,我透过车帘缝隙向外张望。宽大的街道黄土铺路,路中脊微高凸起,渐向两侧坡去。
哦,排雨污水的街边阴沟,比印象中的似乎要宽了一些,可能是新修开挖过的。沟边几步外的里坊土城墙,比洛阳的坊墙要高大厚实。
在街上行走,人便是在土墙夹道中,坊墙里的住户人家是看不见的。
路边的槐树高高低低。马路渐高处,坊里低矮的房屋露出了灰瓦屋脊。草顶房多,还是草顶房多,长安没大变样呃。
三品以上的紫衣臣僚多住靠近皇城的大宁、永兴、崇仁坊一带。他们的大门可以开在街道上,出入不经里坊的栅门,为的是随时听旨进朝方便。
兴通、开化,永宁这几坊,没住什么紫衣列戟,路上便稀见车马行人了。
马车咣当咣当响着前行,马蹄溅起的灰土尘雾呛得驭手不停咳嗽打喷涕。听人说长安马路上虚土埋脚面,抓捕贼人时,见跑动人就土雾里不觅踪影。
嗯,小时候我是爱骑马的,没觉让土灰呛过哇?可能近日不多雨吧,土腥味熏得人闷闷憋气。
马蹄声放缓,车吱哑一声停住了。我向车外张望,依然是里坊的黄土夹墙,还没到荐福寺呀?
韦妃说,太子爷,洗马先前说,今日正好路过原先的府邸,就是这一片吧。要不要,下来看一眼?
我迟疑了一下,这儿在荐福寺周近了。应该是我从玄奘法师那儿回来后,先皇赐给我的宅院。
我掀开窗帘,向远处望去。咦,土墙后边原有的几重大殿,好几进院落,大片的房舍,怎的全然不见?只有枯干枝条的几株老树,焦黄干死的枯枝风中瑟瑟……
我正待发问,已跳下马走来的洗马打拱道,太子爷,太子妃,走吧,咱们走吧!荐福寺来人,禀报已候多时,咱们不耽搁了……走吧!
不,停下!我抬起手来,示意置凳下车。甚时拆了我的王府?我怎么一点没得风声?
洗马:
太子殿下,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上车走吧?走吧!
太子显:
我踏着木凳,又一次远视。不用下车已看清了,那原先占了开化坊大片的王府,我为皇子时的王府,竟然被拆得片瓦不留,空荡荡的?
嗻嗻,只剩下一堆碎砖瓦砾,连木料都被搬走了?一点原先的痕迹也没有了?唔哦,没人知晓这是过去的太子府了……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哇?我被流放房州时,听说这儿还留着我的府邸。我还是庐陵王呵,这还是我的王府哇,为甚要夷为平地。
是母皇下的旨吗?不,不会,不会,我有王爵,她不会不顾国法的……
是谁掘了我的老根呀?怪不得诸般逆折,怪不得魂不附体,怪不得流年不顺……我咬牙攥着拳头,一拳砸在车棚柱上。
哎,哎,不是寻常人所为。这,是对我,有望死之狠呐……

太子妃:
我轻轻叫了声太子殿下,已如此,莫生气了。嗯,洗马打听过了,是太子旦让人拆平了的。
他来上香时,荐福寺僧人说寺院小,风水不好,要起殿堂没大木料。旦便让人拆了,木料和砖石都用在荐福寺了。走,咱还是先走吧,哦?
太子显:
我默然坐进车里,闭上了眼,车动弹了。
心里明晓是咋回事了,全明白啰。哼,我的亲兄弟,旦,他当太子巡守长安时,拆平了我的府邸。
他是想着我,再也回不到长安了吧?他是想着我和李弘,和李贤一样,会死在房州吧?那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笃定稳做皇帝了……
哈哈,这就是我的同胞兄弟呀!哏,前些天在洛阳,还抱住我说,没有一天不想我的。哼哼,可真是心里有我哟……
哎,哎,武皇圣母呀,你生下的儿女,你生下的这些儿女,真是你的儿女哩……眼泪溢了出来。
韦妃用巾帕为我拭泪。她甚话也不说,只是用劲握了握我的手……是呀,都过去了……
我感叹道,是呀,过去了,再没啥可拆的了?干净了,一片空地了。
太子妃:
是噢,太子爷!天有眼,天眼开了,谁奈何了咱?
太子显:
建修荐福寺?好一个给父皇祈福的寺庙,竟拆了他儿子的住处?是兄弟把他亲哥的宅院拆了……我的牙咬得咯咯,不知如何发作……
太子妃:
七郎,七郎,放下,放下。
你且想,你的府邸变成了寺院,木石砖瓦盖成了宝殿。
嗯,供着千佛万菩萨,晨钟敲,暮鼓响,颂经声不绝,香火常年不断,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报呀?
太子爷,再想想,能把咱囚到房州穷山恶水那地界,一住就是十五年!
没被蚊虫咬死,没让蛇蝎毒死,没给恨咱想要咱死的人压爬下,没被冷不丁到门口的驿马吓死?
嗯,你病,我病,孩子们病,没夺了咱的命,没让咱闭了这口气!
咱,都熬过去了,现在又回长安了。若不是老天护佑咱们?除了上天和菩萨,咱还能借上谁的力啊?
太子爷,我的话,你听得进去呵?太子爷,你说句话呀?你松了拳头哇,你不要憋这口气,我的太子爷?!
太子显: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仰身朝后,靠在了柔软的毯垫上。
毯垫散发着熏过的龙涎香气,是武三思送上来的。三思在亭驿陪着我,整整走了三天,走到甘泉驿我才硬让他回去。
李姓的胞弟旦,异性的亲家武三思,都让我遇上了,竟反着来了?唉,不该是这样的,偏偏竟笃地这样……
我拍了拍韦妃的手,示意她我没事了。她的话解了我的心病,放下,且放下,哼!日子在后头呢。
车窗外是洗马的声音,禀太子殿下,到荐福寺山门了。
街两边满是僧人恭迎,太子爷,是不是要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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