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荐议,上善不移


口述:神龙 26

  洛阳皇宫
  朝堂大殿

上官婉儿:
  看来武皇真要传位给太子显了?他那缩缩萎萎的庸软,委实让人着急。
  武皇也私下叹气,摇头自语。哎,头摘犹尚可,二摘瓜蔓稀。还敢三摘么?呵,留着软秧子吧,行不行就他了,再没得换了。
  皇上开始亡羊补牢,让太子参朝知政事。她是要给太子戥个样子,要让太子面南为尊。
  哎,哎,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唐人诗卷虽万首佳句,不及此言呐。真可谓道尽人间情恨愁爱,三叹四叹,尚未醒意蕴呀。
  噢,云板响声殿堂旋起。
  太子李显头戴远游冠、衮冕,加金附蝉九首,耀黄的朝服,先一人从殿侧一步一顿地出现了。
  他双目平视,面向空座无人的御案龙凤台,哈腰拱手示礼。
  转脸面向南,从近向远依次扫过前排紫袍玉带三品的重臣,二排浅色紫袍金带的四品高官,三排藕荷袍鎏金带的五品,后几排是穿深穿浅绿袍束银带的六品官员们。
  不知为甚他朝上看看,又朝下看看,这是要看甚么?尔后他微微昂首,眼光平视在朝堂官员的头顶上方,我不知他在看甚么。
  朝堂御台前,武皇特制的朝堂六宝金光灿艳。
  立龙,仅两爪沾地,首尾挺翘纵空悬立。
  凤雀,金目羽翅,螣升扶摇。
  麒麟,昂首腾蹄,瑞尾翻焰。
  獬豸,振鬃呲喉,威武肃烈。
  摩羯,奋鳞扬波,堂奥神异。
  狻猊,望天吞云,毛发云旋。
  这是武皇大周朝独制独有的,高贵典雅又威猛雄健,有种令人不敢久视的神秘与威严。
  叭,叭,叭,云板响三下。
  从殿廊两侧,各十二名头戴金凤展翅大朝冠的皇宫女官,执挺着凤尾金绿羽织绵云岚大团扇。
  团扇倾斜交合着向前,如同移动的屏风,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听得见锦团扇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丝绢袍摆在地衣上拖过的窸窣声。
  翻卷腾缭的行炉白烟缕向前移动着,烟岚缓缓升起。
  砉然间,互叠交遮的团扇竖起,闪开。
  身穿天子朝服大裘的武圣皇帝,出现在二十四柄团扇中间。
  她环视朝堂一圈,稳稳地坐在了龙案后的金御榻上。
  案前半人高的紫铜馏金吼狮大熏炉,弥飘出令人肃穆的龙涎香味。武皇面向朝堂一动不动,转睛看了我一眼。
  我看大朝仪仗已俱备妥当,便伸手挺胸,向朝殿大堂拖声喧呼道:礼、朝、啦……向、大周圣天金轮皇帝,行三拜九叩喽……
  杂乱轻微的丝绸锦衣摩擦声混响一片。
  一拜三叩首,二拜三叩首,三拜九叩首,夹杂着额头碰响地砖的呯嘭声。

武则天:
  好啦,好啦,诸位爱卿,都请平身吧。
  喛,太子呀,给狄相国的椅子呢?相国久站不得,腿怕寒气哇。

太子显:
  皇帝有旨,给相国赐座。
  我赶紧下陛台从宦官手中接过丝网交椅,还未放椅落地,狄仁杰拱手施礼接过交椅,太子殿下!劳动殿下不该,不合朝礼呀……
  我回头看了武皇圣母一眼。她面带微笑,对我殷勤礼贤还算满意吧。
  武皇圣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从麟德年间算起,已有五十年了吧,连先父高宗皇帝也得倚仗她的心智呢。
  喔,这朝堂龙案可不是好坐的。我若有母皇的一半,我若能说出她说的那些话,我若能像她那样会用人,哼!谁也奈何我不得了……
  叭,叭,拍!云板响过,俱已站起归位的诸位大臣,仰脸看着御台上的武皇圣母。

上官婉儿:
  今日朝会,天皇圣上有旨通示。
  天下万几,泰熙期治。此喻,三个月前,众臣已知。
  现,着众位大人面圣举荐。只要是有治国的权相之才,不拘出身,不限爵品,不碍貌身,请执笏侃侃,真见鼎言……

武则天:
  好了,好了,上官婉儿已经把意思说透了。
  现在,该众人说话了。
  谁,先说呀?嗯……狄相国老,你是首辅,我还是想让你先举荐。查了这几个月,你心中,可有丞相人选吗,说来,朕听听?

狄仁杰:
  回禀皇上,老臣狄仁杰,无话要说。

武则天:
  喛,这就纳了闷啦,难道无人可举荐了吗?

狄仁杰:
  回禀皇上,臣狄仁杰,已举荐过了,现确实无人再可举荐!

武则天:
  举荐过了?谁呀,莫非朕未召来授用么?

狄仁杰:
  回禀皇上,用是用了,可那是大材小用。未在其位,未尽其能,用非所用。

武则天:
  噢,噢,你是说……那八十岁的张柬之吧?
  已从州县把他调到了京城,从荆州长史,越级升任了洛州司马。给了重职呀,难道朕,轻了他么?

狄仁杰:
  圣上,是的。
  圣上,你是让老臣举荐朝堂为相之才,不是洛州司马。
  张柬之至今,未拜中书门下平章事,不在宰相执政之位啊。

武则天:
  可他,原先他只是个长史,现是洛州司马哇?

狄仁杰:
  陛下,你让我举荐的是一国之宰相,不是司马。

武则天:
  狄相国,狄相国呀……噢,这样,太子,你看对这洛州司马张柬之,朕,该怎么办呢?

太子显:
  没想到母皇会突然问我,顿时不知该如何是答。
  但心知必得说话的,我告戒自己先沉住气。
  我回身向母皇拱手示礼,大声说我与张柬之大人从未谋议过此事,但闻狄相国两次举荐此人。
  以相国之阅人,显,度之,张柬之大人必有过人的谋略。故,儿臣认为,圣母皇宜采纳相国之荐,重用张柬之大人。
  但,此事,圣断在上。显,谨遵天心圣意。
  我看见母皇没有怒色,也没有点头。不知她是何心思?我又转身面向朝堂众臣。

武则天:
  嗯,听到了吧?太子说了他的想法。
  诸位大人,对狄相国举荐张柬之,你们,还有什么异见么?嗯?有就说,我等着听呢。
  怎么,没人说话?相国的话,也不一定都对吧?是吧……没,真没人说话吗?
  你们,真的再没人察知这其中的不妥么?
  我看,未必吧?
  嗯,都不说话?你们是看狄相国举荐,太子又附议,不好再反对了,不好再说了,是吧?
  嗯,你们是觉得狄相国是我倚重之臣,太子又援持相国。有反对的话,也压在心里不说了,是吧?哈哈哈哈哈……

上官婉儿:
  皇上仰天大笑,我心中一紧。扫了一眼太子,他已经脸色发白,似乎人都站不稳了。

武则天:
  众位爱卿,朕之所以倚重狄相国,就是为他敢说心里的话,从不奉迎朕之见哇!
  有些人,也敢说心里的话,可朕不听,反而逐出朝堂。
  为甚,要如此呢?是因狄相国无私党之欲,无利害而远近,无私阴好恶之偏哇。
  他,正心公器,坦坦荡荡,生死不畏,日鉴月印。
  他的话,有时很逆朕的耳。朕心里也不是味,可,顺天下人的耳啊!
  嗯,朕刚才,听了他的话也不舒服,可一琢磨过道理来,朕情愿不情愿,还都得按他说的办哇。
  太子,你刚才说的,也甚是呀。张柬之拜相之事,就这么定了。
  现在,还有谁可以拜相入阁呀?众爱卿,知无不言吧,可好?

上官婉儿:
  我大声道,请各位大人出班奏荐。

太子显:
  我暗暗地出了口长气,今天是又过了一关。
  这上官婉儿真是个奇女子,她的诗文剪压万千文杰。尤难得是她明慧善解,方使得母皇这样的人,竟不顾她是母皇处死的上官仪的孙女,日夜不离不弃,留在身边十几年。
  她和我极少说话,可只要她面对我时,总能闻到她嘴里发出的柔香气味。情不自禁我总要深吸上一口,令人消魂酥骨的甜软。
  我知她和胞妹太平同岁,却比多少小娘子都显风韵。耳宾厮磨过多少女人了,还没她这种天香的绝妙呢。
  她看我的眼神很是短促,从我脸上一滑而过,似乎故意不和我对视。越是若即若离的想躲我,却感到她的心与我契近。
  母皇召我从长安赶回洛阳,那晴天霹雳,端是大难压身,心空了。该怎么想怎么办,全失了方寸。
  她给了我那条白素丝巾帕子。拿回宅府我还百思不解,再看也不明白。白巾帕子上一字未着,拿手中我一夜无睡。
  天蒙亮时竟梦见了婉儿,白巾帕子蒙在一个人的脸上。醒来,便明白了。
  她是要我害怕,要我明晓不死人是过不去的了。是全家一块死,还是舍掉那三个保住几十人?保住我?
  此事如蛇自断尾,尚留性命。若不断,必死无疑的了。
  ……
  朝堂上不断有官员奏事的说话声,耳畔响着婉儿刚才的话语,我却甚也听不进心里。
  婉儿就在我前侧三四步的地方站着,她那淡淡冷冷的气息,若有若虚的飘入我的鼻中来,让我觉得爽悦。
  嗯,嗯,此生我若能主事的那一天,她必是我纳妃的女子。母皇大家呀,你把婉儿这上色牡丹窝在深宫,真是暴胗天物呀……

上官婉儿: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圣上刚才问话,说狄相国老,这朝堂之上谁做主哇?我不能听一个下臣说甚,就做甚吧?
  我若不允,你会怎么办?
  天子圣上指了殿下,皇上是问殿下,你若是狄相国,将何如之?

太子显:
  上官婉儿站我面前,不紧不慢说了这番话。
  我一下又懵了,木了。发呆愣住 ,不知该说什么,方合皇母之意。
  众人注视之下,我又动弹不得,却见婉儿细白的小手伸出一食指,向我身侧上方的地方指示。手指划了个屏风的型样,又点示了嘴巴……
  哦,哦?她是指皇上身后那巨大屏风上的图画?说……我顿时灵醒了。
  这屏风上画的武皇与义净大法师的故事。义净法师幼年恶疾险陷冥界,幸赖寄养寺院方保全了性命。
  后来法师出家倾心向佛,效慕前朝的玄奘西行求法。多历生死,佛国求经拜学十七载,才从海路回得大唐。
  当时武皇圣母是出洛阳城东十里亲迎义净,义净也将带回的佛真身舍利供奉了皇宫。
  那天武皇圣母求义净解梦,她说梦中看见一佛奇巨宏大。人站在佛前抬头,只看见大佛的足踝,佛的身子和头脸怎么也看不见。焦急之中梦便醒了,佛,怎么会这样大呃?
  义净笑着说,皇上,佛不大。佛本来,和人一样大。只是人,越变越小,佛,便显出大了。
  圣母皇上当时开悟道,唯,上善,上善,上善不移呀。
  皇母曾给太平说过此事,太平便请丹青手绘了大幅屏风送给母亲。嗯,嗯,我该怎么回答皇母之问呢?只能这样了。
  我拱手向武皇施敬,侧身倾目向着朝堂众臣,大声说回禀天皇圣上,已有人替我应答了圣上之问啦。

武则天:
  哦,谁人替你应答了?嗯?

太子显:
  就是圣上身后,画屏上的高德大和尚义净法师。
  人,不能越变越小哇。
  上善,上善,唯上善不移,执厥公允吧……

上官婉儿:
  朝堂上顿时低声轰然,连武皇圣上,也为之意外而睁大了眼。
  她略略回头,侧看着身后屏画上的义净。义净双手分向,结天地印,嘴微噏动,是正同圣上说话的神态。
  她突然扬头出声大笑,边笑又挥手一问,众爱卿,狄相国,太子这回答,众,以为如何?

狄仁杰:
  上善,上善,唯上善不移,然也!

众臣:
  上善,上善,唯上善不移!上善不移!

上官婉儿:
  武皇圣上满脸光彩,煞是兴奋。频频点头说是哉,人欲向佛,敬天,唯上善契真。
  嗯,上善不移,惕不敢易。嗯,天心不变,天下安熙喽!太子之说,还有点道理吧?

太子显:
  我暗暗吁了口长气,感念之情使我对眼前的婉儿油然生欲。她却早已转过脸去,仿若刚才没有助我似的。
  我想她应该侧脸看我一眼,看我对她的感铭目谢。她却只注视武皇圣母,压根我不存在一般。令我扫兴,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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