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神龙 36
洛阳内宫

韦皇后:
怪也!张柬之和桓彦范俩位大人急禀,今日是罢朝哇,以为皇上是在后宫。值守太监说皇上出宫去了,是带一男一女出宫的。不让跟随,大响还没见圣驾入宫回来。
俩位大人慌了,竟传奏到我这儿。呔!真是没有的怪事?我也有点疑惑,皇上能去哪儿呢?
来人又禀报,没在上官婉儿殿里,没在新采进的那几个嫔妃那里。后宫的殿一一找遍了,御花园的楼榭阁台俱已看过。
能去哪里呢,怎会突地就没踪影呢?外殿值守的也来禀告说没有。我……唔?竟没注意到杏儿和九槐俩人不在眼前。
噢,说是皇上带一男一女出的宫?莫非是皇上召走了这俩人?若非如此,杏儿没禀报我,敢不在我身边支奉么?
好一阵了,还以为杏儿也给我四下找人呢。我又口谕查人头,就缺杏儿和九槐这俩贱奴。
找!继续找!我发话了。
先去氶香殿,西边的披香殿,再去各处打询,找不见皇上,别回来见我!
我挥斥了众人,原想着皇上会在宫内甚地方,狗贱奴们眼拙就是了。看来,不是了,真是出宫了?
带了杏儿和九槐……快去呀,不要声张,四处找!街上,市里,只看有人没有,有了回来先报一声!
我朝他们喊着,杏儿这小贱人,竟敢瞒我?活够了?
……
洛阳城内
杏儿:
没想到没想到,真没想到,太子爷,哦,现在的皇上,穿一套市井坊民的屎黄麻衣素袍,坐上宫里拉采办的黑罩马车。九槐赶车,叫上了我,出宫了。
给谁也不言语,竞自出了皇宫。也不知要去哪儿,皇上发话说,就随便走走。

噢,路上有挑担的推狗脊小车的,像是买卖人赶路。皇上才想起了甚事,说那就往市里走吧。跟着那些挑柴推车买卖东西的,往货市上去逛逛。
皇上这是要做甚呀?我和九槐不敢开口问。皇上两次喝斥,要我俩甚也别说,甚也别问。
这可不是过去的太子爷,更不是庐陵王了。他的话是圣旨,他现在是皇上,是大天了。
远远望见丰都市的大栅门了。开市的鼓声不紧不慢还没落捶,皇上让车停下。
九槐守车,只让我跟随着。他脚步匆匆,我小跑着跟上。
日已当头,一群人探头看着栅门旁的日影杆子。七嘴八舌地吵吵正了,影正了,正了吖!哎,该开门嘞、开门来……
鼓声陡地急急,连声愈响愈重,鼓声刚落,听得门内有人喊:日正……开、市、喽……大栅门被嬉喊的人众推拥着朝内推开。
发利喽!进财哟!
摇钱啦!发市喽!
出货唠!进宝啦!
钱进柜唏来,兴利了……
浑身臭汗的商贾们,吼着彩头话,喊着利市语,祈望着今日入市能大吉进财。
大概是进门的开市时刻,有财神当头吧?谁喊得声大,便能让财神爷听见这一喊,让他今日利市好运。嗨,这市上的讲究可真多哦。
我和皇上被身前身后的人流推拥着顶撞着,收不住脚了。我喂、喂慌叫,还想伸手护卫皇上呢。
皇上却大笑着拍手,往前推拥着,嘴里也嚎着发市喽发利喽随众戏闹。
猛地身后有人冲撞吼骂挤过来,哦,是九槐。他脸吓得刹白,瞪着眼,用胳膊肘子狠狠歪趔,生怕甚个人撞碰了皇上。
别介,别介,不许伤了人!皇上制斥九槐,他正在兴头上,笑脸腾红,咧着嘴,胡须上沾满吐沫粘丝子。
……好哇,好哇,进财生利哟!皇上还喊着,噢,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皇上这是,要还他的心愿吧?
那是多少年前了?是离开均州,又押到房州那地界吧。三面大山,面向一条乱石河,当地人叫上龙河。
荒草半人深的破院子,墙还是湿的,墙皮上还长绿草呢。住进去了,这就是俺庐陵王爷和韦王妃的王府了。
是每月一次去寺院为武皇上香的那天,我记得,王妃还将兜了大云经的黄绸包袱让我抱住。
九槐老爹赶的车,卷棚遮得黑糊糊的,我们三人都挤在那狭窄的厢壳子里。
牛车用得久了吧,车轴磨得偏歪了。一走动,吱咯吱咯扎耳响。车轮转一圈咯噔颠一下,王爷和王妃几次头碰头。
我转过脸去,索兴跳下车走路,省得王妃撒气骂我。
不远处瞅见小集镇了。厚厚的草蓬屋顶,灰黢黢的房子,高低错落有那么两排。
挑着酒帘招幌的,飘着阴阳布招卖卦的,叮咣叮咣的打铁声,哞嘛咩的羊叫驴叫。唔,有一圈人拍巴掌叫好?人圈里像有卖艺的耍跳丸,朝天空抛刀甩球呢。
街旁木架上吊着红红白白一扇扇猪肉,架着大锅,腾起热汽吆喝卖吃的。摇着卜郎鼓、枣糕甜倒牙唻的吆喝声,新酿的杜康春、只剩三缸喽……呵哈,虽然半里许的乡集小市,热闹得让人心痒痒。
王爷的眼都直了,手在哆嗦,嘴里自语着:市,市,市呵……是市哇!
王爷掀开车帘要下车。快,停下,搭凳子,市上去,吃枣糕去!
前边骑马的侍卫回身一鞭抽在九槐爹身上,你不想活了?谁让停下的,咹?走,不准停,快走!
又一鞭抽在了牛肩上,王爷被向前的车撴地哎哟一声歪倒王妃怀里。
卫侍压低声说:庐陵王,别难为在下。你这么着,咱就得回去了!
我……我还能跑吗?就想去集上买点枣糕么?
王爷话还没说完,前头骑马的侍吏下马了。牵着牛头就转过向来,寺也不去了,朝回走了。
王爷和韦妃气得直拍车厢框子。侍吏说,皇上有令,求庐王爷让我们多活两年吧。除了寺里,哪儿也不能的。
听见王爷长长地叹气,王妃大声说,那不买东西了,让王爷下车看一会,就看一会?
侍卫说,王妃娘娘,求娘娘一句话也别说了。这已是犯律条了,回去,我少不了一顿鞭子。
车走得快了,我看见九槐爹脸上的血红印子,谁都不说话了。
我的眼酸忙抹了泪,偏过头去。市镇上的杂喊声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我们那天连寺也没去成。
今日个,当皇上了。这么巧,是小九槐和我,是架小马车。我们来到东都的大市上来了,比当年大多了的闹市上来了。
过了市吏亭,十字街道。四条街市眼望不到头,店铺高高矮矮一家连一家。
哈,大锅煮汤白骨头在沸水里跳动,小杆杖敲案板呯呯响,烤饼店溢出油香,烙饼的,煮饼的,炸饼的,煎饼的,夹着卖羊肉的卖狗肉的卖鱼卖蛇卖五彩锦鸡,竟还有卖肉蛆的?肉条上一群白虫蠕蠕动着,恶心地我要吐……
走过药铺子,医圣馆,接骨手,黑膏药,虎骨丸,算卦的,测字的,卖麻布的……
哎呀呀,卖绳子卖铁货的,我看不过来了,不认识都还有些卖啥的了。扭过头,哎,怎不见皇上了?吓得我惊叫九槐……噢,噢,皇上和九槐在前边一圈人堆里,九槐朝我招手呢。
我忙挤进人堆。地上坐着一个胸脯上纹了黑牡丹的黄脸汉子,他面前地上团着一揉黄泥巴。
只见他左手在半空伸着,右手在左手衣袖里蠕动着。袖里伸出手,从大泥团上掐下一块,又塞进袖子里捏动着。
他面前站着两个络腮胡鹰钩鼻的胡人,高个胡穿锦缎,小个子像仆厮,肩上搭囊袋子。
不知刚才他们说了甚事,俩胡人还叽哩咕噜说话我听不懂。大个胡摇头耸肩向外张望,像是要走人了……兀地,捏泥汉子从袖中举出泥捏的人头像来。

众人呵哟哟惊叫,竟是那个高个子胡商的模样。哈啊!一模一样嗄!
众人都哈哈大笑,胡商也笑了。胡商硬硬地说:我买了,便宜点,不是你说的四,三个钱,可得?
那汉子摇摇头,好像不肯降价。胡商说三个钱,已经很贵了……那汉子哈哈一笑,抬手啪一声,泥头人像甩在地上,成一摊泥了。
众人又是嗷地声叹叫。胡商忙说,别,别,四就四,你别摔呀!你看,没有了……话音未落,汉子从袖子里又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来。
妙呀!神手哟!人堆乱喊,哄笑惊叹。
胡商忙接过自己的泥塑像,左看右瞧。好,是我,好,好!给钱,买了,我买了!
皇上叹气,摇头,自语着,难为他,怎的会?一眨眼功夫,袖里竟捏出两个,是两个?
九槐在前我在后,护着皇上走。有人在张榜告示牌前大声说话呢。
哎,后边的先别嚷嚷,爷我再说一遍。谁违了律条,硬木棍可躲不过的……是个带黑丝扑头,腰间吊着捆绳的人,像是市上的吏爷了。
他指着牵驴的老者说,买卖牲口,要凭市据手印啊。卖出三日,买家,若发觉牲口有阴病,暗伤的,卖家退钱不说,八十棍子是轻的!验市说合的牙人,也得八十棍子。
哎,哎,那些个推车卖麻布的听了?若人家买家回去下水,你的麻布缩三的,只要缩过了三成,给人家退钱。七十大棍是第一次,有二回,就发配三百里了。可听清么?嗯,听清了便好。
凡称上亏人的,凡斗上使阴的,验校后罚五贯大钱,七十大棍,永不许进市买卖!
嗯?还有的歪门邪道,都写在上边了。律条多了,自己看,自己看呐!若说俺管市的没讲过,犯了律,大牢里的饭可不好吃。
哎哎,都自己掂量着喽,都按市律买卖咯!该说的,我可有言在先,捆绳是备好的哟……
市吏说完回身走,抽出麻绳摇甩着。

九槐:
这市律太好啦!知道不,俺阿爹就是攒了几年的嚼口粮,买个驴想驮货挣脚钱。
谁知是病驴,回家不吃不喝没几天驴死了。俺那荒山野集的没人管市,阿爹一气病躺了,没过半年家断粮了。
我没活路了,这才找到二阿爹讨口饭吃。皇上爷,这管市的律条,是爷发的旨吧?爷,是个圣明天子哇!
皇上哈哈笑说咱唐家律多哇,几大厚卷呢。婚律、兵律、租庸调律,当然也得有市律喽。
杏儿:
哈,这儿是卖瓷器的。不光有白的黄的黑的,还有红红绿绿多彩的呢!啊,天王老爷像,菩萨,佛,骆驼,马,竟还有童子蹲地拉臭的彩人呢?
好玩!哦,哦,看,是个童子抱鹅?蓝彩的观音,俺王爷府原先就供着彩釉菩萨,王妃都不让我动,怕我失手弄打了。
九槐:
杏儿,看你兴的,洛阳才多大个市呀?听说长安市上三五百行,三千多铺呢。三天五天,你也转不完的!
杏儿:
吹吧,你去过?眼见哩?
九槐:
我槐爹去过,他说的。
光卖绳的你知有多少吗,不知道吧?有麻绳、丝绳、棉线绳,有纸绳、布绳、皮绳,还有棕绳、竹绳、藤绳,羊毛绳,驼毛绳,还有十几种那叫不上名的软草绳。
哈,粗的、中粗的,细的,还有半截粗半截细的,真不知都做甚用,几十家店铺就卖个绳子……哎,皇上和卖甚的镪镪上了,快过去!
杏儿:
我和九槐忙跑过去,站在皇上身旁,一边一个护着。
皇上正拿着一件短袖竹衫看,喔,好精巧哩!竟是用黄晶晶如细笔杆粗的小竹节子,全是半寸半寸的黄竹节棍编成的!
里边穿了绳子辍成了上衣,连大襟上的钮扣都是竹节子。光溜滑滑,怕是热天消汗穿的吧?真难为咋个想得出来,又能编得出来。
皇上在自己身上比试着,不大不小活是为他编的吧,咋这的巧吔。
那位卖家是个老头,陪着笑说这位官爷,真的就剩这么一件了,我一年只做得三件。两件都卖了,都是一百二的价。天热了,价高也有人要哇。刚还有几个人问价呢,我都没敢卖。
李显:
买卖,买卖,哪有不还价的道理?我一还价,嗷,你就不卖了?行,你说一百二就百二,依你,怎么又不卖了?坐地起价呀,这可不行的呀……
卖者:
官爷,官爷,真不是这么回事。有市律呢,谁敢坐地起价?这件竹衣,官爷加钱也不敢卖的。
为啥?有人交了定钱了。嗯,嗯,刚才那人说身上钱没带够,回去取,先给了定钱的。
走了一会了,人家钱拿来了,我不能自打脸呀?唔,正好,正好,看,那人来了。
杏儿:
我看见又是那个大个子胡商,满头大汗急步过来。嚯,一股子呛人的狐臭味,嚷嚷着拿来了,钱我拿来了。
九槐忙上前打拱施礼,这位胡爷,俺家老爷,也看上这件竹衣了。敢问,能否割爱,让给俺们买了?先谢了!谢了!
胡商看看九槐,又看还拿着竹衣的皇上。点点头,施个礼说,不是我胡搅蛮缠,真真是不想让的。我就要回高昌去,这个嘛,是专为敬献佛身才买的。
九槐:
俺们多加钱,总行吧?你开个价吧,加钱俺们认了。给个方便,这市上甚物没有哇?一看客官,你就是个信佛行善的人呀……方便一下吧?可好?
杏儿:
我也忙陪笑着,客官爷面相好嘞!刚才,不是给你捏泥像了么,咱们也算熟人了吧?
胡商忙点头,笑着说小娘子,真的得罪了。说实话,我是发了心愿的,我哪敢享用这物件呀?是给俺高昌国大法师大和尚的,天热讲经,他老是一头的汗。
这竹衣套进袈裟里,或许能凉快点。小娘子,知道么,你们长安慈恩寺里的玄奘大法师,还在我们那里讲过经呢……
我看见皇上脸色一变,闭上了嘴。听见玄奘法师的名号,他失望地放下了竹衣。
猛听见身后人惊喊,皇上这儿呢,在这儿呢!
让开,让开!都让开,廻避了!
喝斥声乱响一片,是穿黄的禁军将军拨开人众径直过来。
屈身给皇上下跪,皇上恕臣之罪,奉皇后令,恭迎皇上回宫去。
随即,在场的人都惊愣了。
皇上,这人是皇上呐?
卖竹衣老者慌慌下跪,胡商和围观的人也都急乱乱跪下。不敢出声,不敢抬起头来张望了。

李显:
嘿,真是!扫朕的兴致,皇后……她,怎知朕在市里?
杏儿:
我心知还是皇后能猜到皇上的心思,放别人,谁也想不到来这儿找的。
轿辇抬来了,禁军驱散了众人。我们身边立马空荡荡的,皇上悻悻地走向轿辇。
我看见胡商跪地挪着向前移动,双手捧着竹衣说,胡子有罪,有罪!献给皇上,献给皇上……皇上不理睬他,上了轿辇。
我坐上九槐的马车。
心想若不是听了玄奘大和尚的名号,皇上肯定不会放过那件竹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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