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曳宫戏,帝后欢颜


口述:神龙 38

  内宫皇后正殿

韦皇后:
  起先,觉得拔河的事,易。越细思量,心里吃劲了……这是俺七郎的宿愿呀,诶誒,只有我心里知晓轻重。
  那是静得怕人的山野。白天飞鸟一声叫,狗几声吠,夜间狼嚎,鼠吱,都听得见,就是听不见人的声音。连雪片落在枯叶上,都有细微的动颤。
  除了每年一度乡野村夫们的腊祭,饮酒踏歌,才有那一回热闹。尤是拔河,胳膊粗的绳,上百人凶吼较劲争来夺去。
  那多人跳喊,打鼓的,敲锣的,石块相击,挥布衫当旗的,擂胸拍臀嗷叫的,疯了一样。
  我的眼尚能看清,七郎眼力不济。在竹台上跑来跑去,踮脚揉眼,愣是瞅不清爽。
  他直埋怨树枝挡了,挡了,急得抓头挠耳要疯起。他猛跑下竹台,我不知缘何,紧追着他去。门卫的兵汉见他夺门欲出,打声口哨,七八个侍卫横身将大门挡住,七郎靠不到跟前了。
  他衷求说:就过去一会?我就过去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不和乡民说话,你们跟着我,跟着我,行否?行否?
  兵汉不吭气,不闪身子让门。七郎急了,今日非要去!非看这趟热闹!怎的就不行了,就不行呢?
  王爷,王爷!直是不行,我们还要命呢!
  一声喝斥,是值守的吏将来了。他手里拿了几把长弓,背着箭盒。
  他将弓分交给士卫,厉声喝:让开,箭搭弦!当今圣上,有旨的,私自出门,射杀!敢不射者,死罪,立斩灭!
  七郎一下瘫软了歪倒,我扶住他。
  听到墙外鼓声呼喊声益发爆烈,益发紧。我拉他去到后院上竹台子,快点吧,还没完呢,还能再看一会儿!
  七郎,七郎,你慢点,别摔了!我在他身后伸手托着。我俩刚踏脚上了竹台,拔河那边当当当,铜锣三声,输赢现了。
  赛完了,赛完了,七郎一屁股坐在了竹台上。丧着脸,眼角的泪扑簌簌落。
  ……

杏儿:
  禀皇后,宫女们听说有金菩萨为胜酬,都吵吵着要报名,这选谁,不选准呀?

韦皇后:
  我哈哈一笑,争着报名?好,是好彩哇。
  为让大伙提劲,我用百两赤金铸造了五十个菩萨当胜筹。绣囊装裹,金灿灿的,贵重又好看。看来,是都想争得金菩萨呀。
  嗯,那着吧。杏儿,这样,你先找根丈长的竹竿,抹上麻油。让俩人俩人在竹竿两头自己拔,力大能拔胜三个的,则选中。
  嗯,最后,排出五十个人来,岂不妥?唔,不要那瘦小的,也不选又胖又大的,省得说咱欺负那些白须老朽们。
  不过呢,要有内劲,抬辇的倒粪的,那几个,我看就行。
  嗯,反正交给你了,这事,给我弄出个彩来!
  ……

相爷府
张柬之:
  回到府吃完后晌饭,端起茶碗,吃茶没味了。
  这才回过劲来,好糊涂,好个愚呀?
  我是空有词藻,自揖其辱哇。怎能在皇上面前,应承下这事呢?唉!老昏头了,让皇帝绕进去了……
  想想,想想,不是,也不是。话赶话说到了那儿,话赶话我说出了口,收不回来了。
  唉,唉,是当着圣上面说的呃,悔不得呀。
  罢,罢,罢,就这一回吧,真是无名之辱嘞。拔河,乃乡野土民的嬉戏,朝堂穿紫配玉的品官,谁肯跟太监宫女们过手呢?
  德孤道直的京官流品们,岂肯任人戏虐?哎,要是没人愿意上场,我可怎的弄呢?
  唔,没想到,消息一传开,上百人都争着要上场。原本是说年四以上的老官阁们免了。可谁料到,人家不愿意,狠话发急要上。
  嗷,明白了,是要给皇上看的,给吏部选官那阁老看的。是谓大卿年老而弥壮,身骨都好得很,都不是该告老还乡的人哦。
  这,倒让我犯愁了。听说宫里的金菩萨都备上了,皇上的彩筹,谁不想得?世风污秽,乃至于此矣!
  找了几个心思酬密的人商量,金菩萨不能便宜那些宫女太监们。得有个规矩,等身高,用一根中人高的竹竿当等准。
  只能低于这竿的人上场,又高又胖的内宫人多了,那些高胖肥重的不能让她上场。
  嗯,比赛前还要用木板中间支活,一边是一百三十斤的石条压着。一个一个上去称,压不起石条的才准上。
  这条陈上去,嘿,皇上竟然准了,韦皇后还真是想玩竞赛呀?皇后会生事,不光备了五十尊小金菩萨,听说还有额外的奖物。
  本来想应付一下过去的,不大声张,这一来反弄得引人注目。都在私下议说,想瞒都瞒不住啦。
  哎,神龙之变历历在目,大周皇帝武曌还在上阳宫里躺着。武氏的十几个王、将军,长史,武三思还成了相,知政事呢。
  皇上呀,你怎么就看不出凶逆?市上游逛,又在宫内拔河,心思全在这游滛玩意上?
  怪不得私下传言男身女相、女身男相者为君,与国不祥。是,是呃,圣上其母其子的相貌,皆如此,如此哇。
  哎哎,大唐百废待兴,灾报频仍,边境有犯,洛河发水,神都饥民生乱。圣上,圣上,这是要惹天怒,是国之不祥,大不祥呵?
  ……

武三思:
  皇上旨派我承担此次拔河的总节度,还封了个头衔叫相力指挥史。
  哈哈,选好的场地,配亮了场旗,五十抬大鼓,五十杠铜锣,五十喇叭吹,百二音声人鼓呼助兴。连上场较力的一百人,都做好了丝锦彩服。
  不过,皇后为这一条又发了懿旨,说还是让各穿自身的寻常衣吧,不用一律的彩衣。又不是参军戏,那样做样子?要和乡坊百姓土民那样,真真地一番较量呢。
  还是皇后圣明哇,弄得懂皇上的心思。听说皇后除了彩酬菩萨外,上场的宫女太监还另有赏赐。
  我暗暗地给上场的臣僚们也加了码。只要上场的,赢了得金菩萨外,每人白胡椒一斗,沉香半匣,外加南海珍珠一串。
  哼哼,我就不信不给皇上提劲?要的是玩命,真热闹起来,成为我朝一段佳话,让皇上皇后实实乐那么一回!
  为了不让张柬之那帮老朽挑不是,我将场地选在了宫内花园树木围合的蹴鞠场上。
  原本就是宫人踏闲的地界,离宫墙又远,喊破天去外边也听不见。
  专门给皇上皇后搭了两丈高的木台子,设幄帷,厚毯铺地。三丈长的两个金漆屏风在身后,不光是挡风,还聚音呢,一鼓一锣都听得响亮。
  哈,金龙曲柄大华盖插在正中,侧旁是金凤曲柄小华盖给皇后。前边案桌上摆了五福饼、见风消、小天酥、百花糕、水晶糯几十样点心。
  曲米寿、玉浮梁、醽绿、玉薤十几壶美酒。瓜果脆藕时鲜,一溜邢窑刻花盘供奉。为防备皇上内急出龙汤耽误看热闹,我还在屏风后边置了行帐遮避,蹲了三个木盆子。
  用黑石垒边辟出了拔河场子。场中间,白卯石半截埋地,摆出两丈见方的大园圈。园圈正中一尺见方的中心点上,插了小红绸旗。
  两旁的白木架上悬起麻绳,绳中间用红绸扎出下垂的花穗子。穗头要正压在白圆中心的小红旗上。
  为示公平,上场的人一一过了板称,量了身高,各按约定是五十名。官员中倒有几位虎背猿腰的禁军武将,总不能输给宫女们吧?
  文弱的官员我不让上场,年过五十的也不让上场。嗯,我对朝官队看好彩,都是男汉子,不敌女流之辈?
  张柬之没来,那拨老朽愚夫们不来才好。省得碍眼惹皇上不起兴。助势的锣鼓还未敲响,两边的人已急得拉起了大绳。
  大绳上一左一右系有几百个小绳套,绳套绕在手腕上便易吃劲。那大绳中间的花红绸停悬在圆石中心的小旗上,还没开锣两边就较上了力。一会被宫女拉得偏过去一扎,一时又被朝官们拉向他们那一边。
  嗨,嗨,急得我挥旗呐喊,松,松点!那边再松点,令鼓还没动呢……松,再松点呃!
  宫女太监们全来了。看来皇后太自恃了,竟然只让上了五六个男太监,其余全是宫里粗使唤的下女。一眼望去,个头身量比官员男人们小了一截。
  她们这边稍一松绳,使足力的官员那边便拉了过去。中心的红花绸团过来过去,就停不在中心点上。
  台上的皇帝等不及了,发令官一个劲催促,圣上让开始,让开始啦,快点呀,武大人!
  我头上冒汗,挥手摇旗,手抓着来回移动劲繃的大绳。
  红绸花刚搭在中心旗上,我猛吼击鼓,击鼓!开始啦!拉!开拔啦!
  当当当!鼓声响了,锣声响了。
  围得四面不透风的人呐喊,吼叫、鼓劲、挥手,给场上拉绳的人使劲,助威。
  杂夹着喇叭声、跺地声、疯狂的轰闹响。我耳旁,甚也听不见了,气浪呼喧几乎将人震聋了。
  两边的人双脚蹬地,脚跟戳地。戳起了土坑,身子向后仰倒。
  用劲,用劲!鼓目,咬牙,哼哧,脸赤涨红……
  好!好,官员们开始占上风了。红花稠团偏过了中旗,渐渐移向了他们那边。
  轰闹喇叭声中,又僵持住了。紧繃的大绳又不动了,紧繃着繃着一点也不移动了。
  到底是男身汉子,猛发力一吼,哈!哈!哈!过来一寸,又过来半寸,动,动,动呀?
  嗨、嗨、拔嗨!诶呀呀,快了,快了,大绳中间的花红绸团过来了,过来了?又停住了,就是过不了卵石砌的园圈子。
  宫女们那边硬撑着,手腕粗的白麻绳又一点一点向中心移动了。
  诶呀,穗头悬停在了圆圈中心的小红旗上,镚紧的大绳不动了。
  台上的韦皇后站了起来,手中的丝帕挥舞,她尖喊使劲呀,使劲呀,使劲呀,给我使劲呀……
  皇帝哈哈大笑,手端着银杯将酒猛泼台下,呔,呔,给朕发力,发力……朕赏美酒,赏美酒哟!

  大麻绳竟然向宫女那边移动了?
  呵?呵?欸?欸!
  我跑到官员这边挥手凶吼:
  快!快!拼命呀!
  皇上发急了,快!拼啦!
  皇上!放赏……拼命!拼命嘞!
  终究是给官员们助威的人少,围看的太监宫女们几百人一起挥手,黑湧湧的人群随着一下下挥手汇喊成一个声音:
  呔,用劲!呔,用劲!
  嗨,用劲!嗨唔,用劲!
  用劲!用劲!用劲!用劲!
  韦皇后急得跳下了台子,台上也没了皇帝。
  不知何时皇帝也混在人群中呐喊,挥胳膊加劲。
  我甚也听不见了,甚也看不清了,眼就盯着麻绳中间悬垂的红绸穗子。
  刚才大绳僵着不动,这一会移向了左,动了一寸,又停住。
  眼看向右边滑了过去,滑了过去,竟然又移动向了左边……
  噢,噢,大绳移向宫女那边了,险!险!险!险吔!
  哎呀呀,快接卵石边界了!
  听见皇后尖叫赢了,皇奴赢了……突然红花穗子出了卵石圈,官员们这边懈了劲,撑不住了,人群扑倒地上。
  宫女们齐发声呐吼,大绳倏地向后抽去。
  官员们被拖在地上随绳滚动着。
  宫女们后仰着,还使力,向后拉,也倒在地上,仰脚滚地,咧嘴戏闹大笑。
  全场的笑声、浑喊声、锣鼓铜器响得雷撼轰轰。
  我看见皇后拍手仰脸大笑,皇上满脸放光。
  他嘴里喊着甚,只见他嘴动,听不见声音。
  我呆住了,朝臣队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哇?哎哎,真是激水之疾漂石者,势也!挚鸟之疾至毁者,节也!朝臣自持必胜而漫之,反折矣!
  啊啊,真是受用呃!
  让皇上皇后如此开颜大笑,真是受用、受用哉!
  哈哈,盛事,本朝的盛事呐!是我武三思一手操办的,皇上皇后少有的喜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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