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封乾陵,泪祭母皇


口述:神龙 43

  长安西北一百五十里外乾陵山

唐皇中宗李显:
  从长安护奉灵柩,到了奉先乾陵。
  打开了先父高宗之墓。哀,哀,几十年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哭得头昏目弦。
  高宗与武后合葬大礼,依礼部及司天台、宗正寺的汇定,不省不乱,循序礼仪。
  几十里长的人马大队,陵山上下,随葬的铭旌、华盖、旗幡、灵帐、鼓吹、輀车,随祭的千味药果,彩天王踏鬼、白瓷茶具、秘色明器,右军长轴,道子绢绘,百车飨供祭品,武后生前享用过的衣冠枕具,整整三天才算安放妥当。
  嗄,终究是生育我的母亲,终究是与我父合葬的皇后,终究还是把皇位传给了我,终究是她让我大仓里有粮、有帛、有钱,日子不那么煎熬。
  人君,当动敬天道,精诚之祷安用呃。
  礼部忧朕体力,只拟了三十六奠。朕,几经权衡,还是选了天子九章七十二奠。要让他们知道,朕的龙体,天佑康泰呢。
  乐手们受了祭官的叮嘱,完全是按照我的脚步,随着我的跪拜起兴,和应配奏着音乐,肃穆缓缓。
  我撩襟,肃拜;
  前甩袍,后抛襟,正襟危坐。
  我稽首,五体匍匐。久久伏地,心随哀乐,泣泣颤抖。
  开始上香,请神。
  礼敬,安神,奉祭了。
  我由西向东,净洗,三巡酹酒;
  净洗,进熟;
  净洗,献帛;
  净洗,敬壁……
  燔燎,烟飘云天;
  瘗埋,味渗土地;
  悬祭,山岳领飨;
  文祝,告奏先親魂魄……
  乐奏手均压着快慢,愜楔不乱。连我都由然惊异,啊啊,我竟然把这全礼大祭,足有半个多时辰的七十二轮祭奠跪拜,走下来了。
  最后一奠,我又踏步到初起施礼的站位上。立定,站位妥,双手下垂时,乐音恰好终止。
  没有一个趔趄,没头晕眼昏。没大汗淋淋,更没让谁搀扶。仅是后背上微微汗湿罢了。
  我,李显,大唐皇帝,把天子九章的大礼,走成了。
  心知谁也不能万万岁吧,可一套大礼下来,满朝的文武,远处围观迎驾的百姓,是真心激奋,齐喊万岁万万岁啰。
  李淳风、袁天罡选的乾陵,风水好哇,颇合朕心意。是在长安西北乾位,五行配金之吉。又在先祖太宗昭陵之北,是离长安太极宫最远的一处陵寝。
  天朗气清时,在大明宫的高台上,能望见昭陵九嵕山,但乾陵是看不见的。正好被挡住了,看不见的,长安之人,谁也看不见她了。
  ……

礼部尚书:
  启禀皇上,大陵己安妥,现欲封门了。
  神道的石条,铺填已成。依礼……皇上,要不要再看一眼,请圣皇的示下?

李显:
  嗯,这新任的礼部尚书心细,谨慎,话说得巧。他不漏声色,却话外有音,使朕涣然明晓。
  我听出他的意思了。神道一封,再不得相见这片土地,我还有甚事不放心么?还要再看一眼吗?
  要,要,要亲眼看了才踏实。大典礼条上没有望封这项,他给这儿多了点程仪。
  嗯,奏得是呢,还得再看一眼。不是别人呀,是我的母亲,是权柄天下的女皇帝哇。再看一眼,亲眼看了心方安实,我点点头,准奏。
  嗯,此人做得官。不用我下旨,他说话行事,皆合我意。
  上到乾陵梁山半坡,到了通往神道大门的深沟前。先前令人目眩的深坑,巨大的石条已填满了,仅有石门还未合闭。

  我看了那厚重的石门,点点头,示意可以合门了。
  咯吱吱咯吱沟下传出响动,石门移动中哄然一声呯响。我知门后的翘石起来了,从内里顶死了石门。门外抗撬杠的人齐力撬顶着石条,从外堆砌封了门。
  从此,阴阳两绝,再不相往来啦。石门,再也打不开了。
  我舒了口气,呼出一口长气。
  八人一抬的大石条铺压下去,一层一层填压住墓道。
  几百个汉子,满头冒汗,用撬棍顶着,移动着石条叠压到位。
  八人一抬的大石条,三十九层,用了数千巨石。平排巨石之间,用燕尾细腰铁栓相连相拉。上下巨石之间,凿了洞,下了粗铁棍。要浇铁水,上下左右全把它咬死。
  大火炉的风囊三个人鼓动,赤焰灼眼,人不敢久视。钳炉中铁水朴起殷红烈焰,丝丝吐响。
  熔化的铁水殷红腾火,四人一抬,四人一抬地倒进石缝相扣的砌漕凿洞里。顿时吱咋呸啪,爆响着燃火起焰。
  片刻间,石缝石洞被青蓝色的铁水铸浇一体了。
  一炉连一炉的铁水倒进去。封墓石一扣一扣被铁水铸浇的楔子咬死啦。哼,想把这石块撬开,绝无可能了。整个墓道,和大山铸成浑实一体了。一座石山呵,罩在她身上。
  当然世人都知这是防盗墓贼的,让那些摸金校尉不敢生盗掘之心。是呀,外边的活人都挖不开,那里边的,还能挖开石山再出来么?无论是人,是鬼,是仙,是魂,不会挖开这样一座山了。
  甚也出不来了,连魂灵飞出的缝隙都没有了……
  这一刻,我李显浑身轻松了。那几十年的恶梦,踏踏实实该到头了!
  我,朕,是真正的皇帝。谁,也别想再将我从龙椅上推下来啰。
  活到今天,熬到今天,唯有到今天,我是为自己活了……哼哼,人心,天心,我心,唯我自知之哉。
  母亲,母皇,圣金轮大周皇帝,莫怪我用石条压陵,莫怪我用铁水浇铸封你。
  我记得,你给我的话。为帝者,狠,就把事办定了。
  母亲,母皇,我是按母皇之教行事的。你在天之灵,在地之魄,当不会怪我吧?
  我跪地自语:上天垂鉴,恪遵先训,恫瘝乃身哇,我的母皇!
  ……

礼部尚书:
  启禀圣上,
  封葬礼毕,大典已成。诸仪均已典祥,恭请圣上下山,百官已在下跪迎,恭迎圣上啰!

张柬之:
  皇上?皇上……

李显:
  我一颤憟,抬起头来,眼前的山、树、人,混沌懵懂中清亮了……时才是神魂出窍了?似乎从遥远的另一番天地,又回到了眼前。
  还是在乾陵山上,是张柬之大人在唤我。
  随行官员们都望着我。
  我看着已被黄土草石填埋的墓道,看着高高耸起两柱像母皇乳峰的陵山,看着那青石矗站的翁仲、石翼马、驼鸟立象……是埋了先父身骨的陵墓哇,兀地胸口泛起一股又苦又辣的酸涩。
  我不由自己,放声嚎哭起来,扑倒在脚下新撒的黄土上。
  我双手插进土里,头朝地上碰撞。身后的人忙用力架起了我,扶我到龙辇上。
  我掩脸哭呼,不顾不管的哭嚎唏啸着,嗷嗷地啸呼,哭出那心底难言的苦痛哇。
  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了,泪水涌涌不住。眼前的山影、人影、树影,白花花乱花花糊成一片……似乎听见皇子皇孙文武大臣们跟着哭泣呼呺,满耳的哀呜……
  我抽搐着,跺脚,捶胸,手拍打辇框的木杠,身下的龙辇缓缓移动了。
  眼前乱花花向后移动,移动,把哭嚎声甩向了身后。再不想看那墓道,再不愿那梦魇不醒嗷。
  不知谁给我递了麻巾,我掩在脸上。
  ……

礼部尚书:
  启禀皇上,立碑的地方到了。皇上,要不要再巡视?

李显:
  我停了抽泣。放下麻巾,看见石雕的六十一尊番王立像,黑麻麻一片。
  巨大的雕刻着螭龙昂头向上的大石碑,述圣碑上未著一字。
  哎,唉,怎么写她呢?我的皇母,我的大周圣金轮皇帝?
  当了十一年的才人,二十八年的皇后,七年的皇太后,十五年的皇帝,杀兄,杀姐,杀子,杀女,杀孙,杀夫之亲族上千人,她,是被甚魇住了哇?
  她,不该是这样的啊?
  唉,让人们心里给她立碑吧,我心里已有碑了。有如张柬之所云,她是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啊。
  酷狱百姓,扼喉封舌,设制告密,一人独权。她真是不畏天怒人怨,一意孤行啊!
  让棒枪悬人颈项,酷吏而行威逆,谁能忘了她呀?大周圣金轮皇帝!
  我的母亲,你呀,你呀……
  哎,大梦不醒的皇帝,被邪厄魇住了的皇帝,怎么偏偏就是我,我李显的母亲呢?
  我挥挥手,轿辇朝山下走动。甚也不想看了,片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了。我跺了下脚,抬辇子加快了移动,耳旁呼呼有风了。
  天云黪黪,四空茫茫。我突然想起,义父玄奘法师归天时,我未能叩礼祭送。法师在天之灵,会一直注视着,在等着我吧?
  我即刻传旨,去法门寺。
  我要在法门寺,为先皇帝和先皇后祈福行超度,让我母亲能轮回转世不入地狱。
  我要为玄奘大法师上香奉布施,完了我这久久已来无法实现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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