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山祈雪，君臣生隙

口述：神龙 50

　　骊山华清宫御汤院

韦皇后：
　　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了。当了皇上的七郎，和我几十年厮守相依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遽然隔了层寒燠？
　　猛不丁要我和他上骊山温泉宫沐浴？说他身上骚痒，腿上还出了米粒疹子。
　　太医说是内热，怕是壮阳的丹药发散所致。嗨，说走即走，便出了太极宫。
　　只带了百员飞骑护卫，十辆轻便马车。还带了婉儿、安乐、杏儿、花蕊一大拨女子。
　　奇怪的是，不走往常出行的近路，而是从太极宫正北出安礼门，从九仙门入大明宫。又从大明宫正北边的重玄门出去，绕了大圈才出延喜门，这么的绕路跑远，让人儗惑想不来？
　　在通化门停车吃了点心，过灞桥，一路紧行穿过斜口。太阳还未西落，便进了骊山温泉宫朱红辅首大门。
　　这儿原是太宗时修茸过的行宫。来得过匆忙，我们往进正殿里，侍郎禀报说汤池久未用了。方才洗刷干净，正在池底铺设纱锦，熏香炉也未热透呢。
　　我指派着杏儿为皇上铺排用器。皇上说不动家什了，早睡，也不洗了。明日天一亮要动身，若回来得早，便直接回宫了。
　　连我也颟顸了，到了汤泉，不洗，竟要卧睡？还要动身去哪儿？连我也不知晓，皇上这是怎么的了……
　　殿内久未住人吧，阴潮气甚。皇上不多说话，竟自一人在暖春殿睡下，告之谁也不用奉伺。
　　皇上有甚心思？不但我，连婉儿也懵然无知。这，究是甚故？
　　想找武三思打问，一想皇上出宫前就没见过三思，他又怎能知晓？
　　天色暮黑，殿内俱已明燃火烛。武三思又在别院，想想便未开口。唉，我的这个圣上呀，竟然也有我猜不透心思的时候了？
　　歪卧在榻床上，我翻来覆去。思前想后，起身来到门口，又退了回来。
　　宫内树上的鹊鸟不知受了甚惊动，想是行宫久不住人吧，夜黑的宫殿兀地亮灯火，不时有扑喳喳踩压树枝的声音传来。
　　殿角檐下的风铃时响时停。..时不时有骊山风吹松啸呜呜的掠鸣声……嗨，我愈发睡不实在，索性起身唤来杏儿。
　　传行宫膳房，给我弄点酒菜来，别惊动了皇上……嗯，你把上官昭容也给我传来，让她陪我喝。
　　……

长安通骊山华清宫官道上
张柬之：
　　只管跑你的，莫慢，莫慢，老夫受得了颠波！
　　我催促车驾加鞭跑起，为救灾安撫暴民事，需急奏皇上。
　　皇上不在宫里，说是骊山温泉宫沐浴去了。
　　皇上动幸是有唐律的，要是出长安城，我这首辅宰相，若不随驾，便要在宫中值守。各衙口也要知会守办，以应不虞之务。
　　可这个皇上呀，谁都不告知。竟然又私自驾幸外出了，呔！
　　不行，得赶到骊山温泉宫。天子以国事为重，让他看看，我这八十岁的皞首老翁，一个不怕颠散朽骨之人，是不敢怠误国事的。
　　快些，怎的又慢下来？能多快就多快。不怕顛！快，快！跑你的！
　　相爷，相爷，已经快到了，从没这么跑过，马都出汗了！
　　我探出窗外，骊山逶迤起伏的黑影浮现在眼前。
　　……

骊山华清宫去庆山寺乡路上
武三思：
　　一大早就被人叫醒，上了车好一程，我才看出来，不是回长安，像是要去庆山寺呀！
　　嗯，是上香？是祈祷去……嗯，这条路就只到庆山寺！昔日我来过的，心里意外窃喜，这可是姑母武皇的家寺呀。
　　嗷，明白了，明白了，怪不得呢。皇上今日，是按汉儒董仲舒求雨的法道，闭阳，纵阴，绕了远路，特意从示阴的太极和大名两宫北门出来，而且还带了那多后宫女人。
　　皇上穿的也是黑衣服。这是尊口制，特意避阳纵阴，去求八极之云，是要雨天下啊！
　　是垂拱二年吧，姑母在东都洛阳为几处犯唐烦心呢。朝内也暗波翻涌，旧唐大臣明里暗里都盼着姑母下台。
　　名为睿宗的李旦，已经二十有四了。为了压下对姑母执政不满的妄议，姑母曾下诏复政皇帝，让李旦坐朝执掌天下。
　　但李旦为人诡灵，他知道母皇的心思，他也没那个本事。一次次推让，前后三次上表坚辞。姑母只能继续代他执政了，当然也是要给恩赐的。
　　封了李旦之子李成为恒王，李隆基为楚王，李隆范为卫王，李隆业为赵王，姑母继续替李旦掌柄国政朝事。
　　可当岁不仅边犯不断，天象灾星也频频出现。黄河水灾，洛河还崩堤，长安洛阳斗米翻了数倍哇，令人叹气的奏报都看不过来。
　　姑母曾三翻五次召人商议对策，她夜里睡不过三个时辰。兀然间长安来了封奏报，说雍州新丰县平地有山涌出，山型似莲花，且有大群喜鹊绕山飞翔鸣叫。
　　方圆百里的乡民，都来此地烧香跪拜。据说有瞽者拜山后复明，聋者闻鹊鸣而耳听，祥瑞灵异多了。雍州刺史便以祥瑞，奏报圣上建庙谢神。
　　姑母下旨将新丰改庆山县，敕建庆山寺，以报佛灵显圣之恩。说也异样，庆山寺开光大典后，边境渐宁无犯了，四下的水灾蝗祸竟无再闻。怡然是五谷连年，四海昇平哈。
　　噢，噢，我悟过来了。
　　是长安今冬无雪哇，百姓心焦麦苗枯死。皇上这是去庆山寺，拜佛祈告吧？
　　皇上知晓，我也知晓。这庆山寺虽非十方丛林，却是珍藏佛真身舍骨的寺庙。
　　天下寺庙有佛舍利者众矣，世人皆信之，心中却窃疑。何以佛祖一身舍利，能有这么多处？别的地方我不敢断，这庆山寺中的舍利，却是佛真身舍利。因我亲眼所见，是义净大和尚亲手从佛国天竺求来的。
　　当年义净大师从天竺归来时，是姑母出城东十里，亲手接过义净的舍利奉敬在宫里。我和武承嗣还受姑母之命，从洛阳来新丰，将这真身舍利奉献到温泉宫旁的庆山寺。
　　这来由世人不知底里，皇上却是知晓的。近来老有灾异之报，皇上心焦，是来庆山寺求佛祖显灵，压灾降水的吧？
　　……
　　马车一顿停住了，甚事？我掀开软帘，满目是麦田白霜的野地。还未到寺院呀？前边有动静，我赶快下车疾步向前。

唐皇李显：
　　一辆马车驶过我们，在前边路侧横停，有紫衣大臣跪在路上。是张柬之……他怎会突地到了这里呢，没有召他呀？

张柬之：
　　我顾不气喘，大声说吾皇万万岁，请皇上，恕老臣不召自来之罪。
　　恕老臣，斗胆挡圣驾之罪。
　　若无燃眉国事，臣不敢冒犯圣驾，请圣上恕罪！

李显：
　　平身吧，扶张大人起来。
　　俩黄衣太监架臂掺着，张柬之颤颤微微直起了腰。他头上灰土汗污，我叹了口气，爱卿哇，何事值得你，如此劳苦奔波，不能等朕回宫么？

张柬之：
　　谢皇上不责老臣之罪。皇上呀，臣不知皇上出宫，也不知皇上何时回宫。
　　皇上，臣不见皇上，心惶惶然，手足无安放哇！

唐皇李显：
　　嗷，近日灾异不绝，长安久不落雪。朕去庆山寺上香祈佛，你来了也好，咱们同去庆山，旁事稍后再议。

张柬之：
　　嗷，是这样呀……圣上，圣上！求佛祖降雪，尽可上慈恩寺，去大荐福，兴善，青龙，这些地方求雨也多验的。
　　圣上，何苦舍近求远，来这偏远之寺呢？

李显：
　　嗨，当年庆山祥瑞灵异，张大人岂无所闻？

张柬之：
　　这……话到嘴边，我迟疑了。这都是当年武太后为易唐改周，说什么庆山瑞祥，洛河出符……谁不知，是那些奸佞为升官讨赏，一次次生造出来的呢？
　　如今唐行天下，正该扬天地正气，何操这无稽虚妄呀……一口气顶在胸间，我只好又施拱礼敬。
　　不能不说话了，厌恶我，也得说了！
　　武三思都跟着来了，那辆车上还必有上官婉儿。大周的阴魂不散呐，皇上这是中了甚魇邪呀……
　　陛下！
　　陛下是李姓天子，难道我大唐百年鼎盛，无例可援么？非要效仿前朝故事，非要来这新丰的庆山寺么？

李显：
　　甚……甚……没想到，朕没想到，张柬之如此大胆，竟敢当众教训朕？
　　大胆！我怒声斥喝，今日朕行祈佛，暂不究你妄悖之罪！
　　退下，退下！待我明日再与你勾当！起驾，走了！
　　车下侍卫高声发令，启驾了……启驾！

张柬之：
　　我赶忙让路跪在路旁，皇上的马车转动滚过。不知我刚才的话有甚罪过？
　　我何敢训教圣上，大唐天子，难道还要遵行故周那一套么？一辆辆马车从我头前走过，溅起的尘雾弥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皇上已不是过去的皇上了，皇上还从未以这样的语气喝斥我，连话也不想跟我说了。
　　……

武三思：
　　太好了，太好了，听得清楚刚才圣上的每一句话。我知晓，张柬之的宰相当到头了。
　　嗯，他该退出朝堂了，到时候了，是时候了。皇上让我暗查的结果，也可以秘禀了。
　　哼，尔今有没有证据，皇上都会相信结果的。不光是这，还有结党羽聚的事，顶撞皇上的事，以灭周兴唐自功的事，又有收土蕃的珠宝黄金事，多了，多了，皇上已忍无可忍了。
　　……

唐皇李显：
　　建在山丘上的庆山寺钟声悠悠，成列的僧人远远合什恭立。
　　从山下沿步道，金黄袈裟一直排到坡顶的山门大照壁前。
　　寺院长老口诵佛号，侧身迎导我步步登台。
　　哈，好宏威的山门，好精神的青石经幢。一进一进佛堂院落，随山势渐起而抬升。
　　法鼓咚噔，金磬渺渺，音声环绕，令人心悦身轻哇。
　　方丈给我献茶，窗明几净浑是一尘不染呃。不知是甚种异香，幽馨恬软令人幻晕，一时间朕疑心是否置身梵天佛界，眼前的影像都恍兮惚兮八宝琉璃光幻之中？
　　我在大雄宝殿礼佛上香。独自一人祈祷我佛赐降甘霖，护佑大唐。
　　礼毕，出得殿来，去参拜佛真身舍利。步行时，我心中默颂金刚经中的心咒密语，乞佛显灵。
　　长老引我穿过一座又一座佛殿经堂，来到最里边的一间。仅容一身的小门，须低头方能进入的石屋。
　　石屋后墙又是一扇低狭的小门，我又低了头通过。竟然还有一扇小门，低了第三次头方得进入。
　　嗬！一座大佛金光灿亮，仰视不见背光焰顶。那佛垂目看我，呀，呃？呃？仿若面熟似的，对我眨动佛目瞳仁放光？
　　佛光王，是你又来了么？砉然间眼前晕化……成了我往昔曾经见过的形样。
　　那是房州，去庆云寺拜佛回来的路上。好端端太阳光亮，骤然不知何处飘来遮天的黑云，刹时狂风暴雨，白哗哗满地水泡跳溅。
　　马车驭手被惊狂的奔马甩落，车上只剩我一人。我死抓木框，被疯奔的狂马拉进了黑松林。
　　从没来过的地方，这儿稀稀弱雨，有个山门歪榻的寺庙。我浑身湿透颤抖，便进得寺里欲寻火取暖。
　　当中的正殿倒也宏阔，只是殿内黑昏昏的，甚也看不清亮。我站定了，哦？昏暗中一沙弥手捧瓷钵，面向一位枯瘦老僧似骷髅，盘腿闭目打座。他久久一动不动，我不知老僧是肉胎化仙还是活人。
　　小沙弥说他师傅已经七天八夜不进米粒了，每天就喝一钵水。说是还在等个甚么人，还有世上的几句话没说完呢。
　　沙弥话音刚落，那老僧的眼皮睁开了。我这才看清楚，长狭凹陷的脸皮包着骨头，活生生是还有口气的骷髅。
　　他眼珠晶黑烁光，他动动嘴唇。没气力的声音，我听不清说的是甚。
　　嗯？他又动动嘴唇，我凑过耳去，依稀听得说，见南瓜，是真佛，你，是能见真佛的人……说完，他闭上了眼。我心一惊，忙告退出了佛殿。
　　临出殿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正殿的大佛，正垂目视我。仿若似曾见过的，对我眼目放光，说佛光王，是你来了么……我记住了那句话，那神情形样。
　　走到寺门口时，听见身后敲起了法鼓。是那小沙弥的报讯声，长老……南无阿弥陀佛喽……揭谛揭谛，波萝揭谛……波萝僧揭谛，菩䔶萨婆呵……
　　听母皇甚时好像说过，这庆山寺舍利，供敬的便不是寻常寺院的鲜花时果，而是南瓜和狮子。
　　供南瓜，难道南瓜不会烂腐么？走到了供奉舍利的宝龛前，朕默然良久，明白了，才明白了。
　　哦，果然舍利龛前，摆放的是黄灿泛亮的彩釉瓷器烧成的南瓜。釉彩的瓷盘子，旁边还有一对釉彩的护法狮子。小狮子抬手抓腮，活灵灵的。
　　长老把铜塔开启，捧出银龛，打开了。又取出水晶瓶，晶润白坚的佛舍利珠子现在我眼前。
　　我忙跪倒稽首，双手合什。
　　叩拜，二拜，三拜。仰望着舍利，如面对佛，一字一字祈祷：
　　大雄释迦，大佛如来，大悲，大力，大智的佛祖呀，唐皇李显，祈求佛祖佑我大唐，佑我李显，佑我天下众生啦……
　　叩拜，二拜、三拜。
　　又一次叩拜，二拜，三拜……
　　寺内的钟、鼓、磬，悠悠发出响动。
　　我依稀看见眼前晶润的舍利烁烁泛光，莫非动了感应？好似动了感应！
　　幻然间，听佛殿外有人喜呺，天要下雪了，要下雪了，南山起云喽！山峦起云喽！